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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女孩子之后,怪叔叔一直沉默地坐在柜台前,望着桌上的花束。即便有客人来他也全无察觉,以至于让我很犹豫该不该说一声「喂喂喂快点工作,我可是你的雇主啊」之类的。

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其实店里也并不忙。这家店本来就没什么人气。虽然说起来有点让人伤心,不过正因如此,这里才有了缓慢流动的时间。假如客人多起来,那么环境无论如何都会很吵,恬静安稳的氛围就要消失了。

到了晚饭时间,这种安静会更上一层。具体来说,就是往往会变得一个客人都没有。大家一定是都回到了家里,才开始犹豫晚餐要吃什么的。

往常我总是会觉得有点寂寞,但今天没关系,因为有怪叔叔在。

「你要没精打采到什么时候去啊。」

我试着朝他搭话,然后怪叔叔默默抬起头来。

「怎么了,一副女儿一转眼就长大,惊讶到没办法的表情。」

我说完,怪叔叔先是瞪大眼睛,然后露出了苦笑。

「你啊,眼光真是机灵。虽然还是不擅长跟人赌博。」

「不擅长赌博这一句是多余的吧?」

「我的表情就那么明显吗?」

「可不可以不要装作没听见啊。」

「是吗,暴露了啊。」

「认真听人说话好不好。」

糟糕。不行不行。我失言了。对年纪比自己大的人这样讲话是不好的。

「你一直看着窗外,原来就是在看那个孩子啊。」

怪叔叔无力地用手肘支着下巴,开口说道。

「我太太……嗯,如果她还愿意我这么叫她的话,写过一封信,说现在就在这里卖花过日子。于是啊,我隔了好久才到这里来看她,没找到她本人,却看见一个怎么都觉得眼熟的孩子抱着花篮。当时我就猜到大概了。」

「你是水手吗?」

我试着确认女孩子的说法,但怪叔叔耸了耸肩。

「你觉得呢?」

「一点都不像。倒像是个游手好闲的浮浪人。」

「那个……你这说的,是不是也太过头了……不,虽然也不算错……」

「那水手是怎么回事?」

「水手不是我。」

「哎?」

怪叔叔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那种信啊,我从来都没寄过。世界各地的土产,硬币也是一样。我寄的只有钱而已。」

「要这么说,」

那还能是谁——这句话我咽了回去。因为我才发现根本没必要问那么简单的问题。

「她啊,大概是连父亲的工作都替我一并承担了……」

怪叔叔拿起一朵花,用手指转起来。

这座城市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商人们会售卖各种珍稀的商品,异国的货币也同样汇聚于此。那个女孩子的母亲,大概就是买了那些东西,和信一起装作是环游世界的水手父亲寄回来的礼物。

「比起沉迷上赌博,还说是要靠着赌博发家,就这样离开村子的男人,让水手来当父亲应该会好得多吧?」

「太过分了。」

我不由地说出了此刻的感想。

「……不,其实我也是打算立刻就回去的。但是,当时王都开了卡牌大赛。我打算参加比赛赢个一两把,然后就马上回家去。」

「但最后也没有回去吗?」

怪叔叔移开了视线。

「……我输得一干二净。全身的财产都没了。回家的脸面,路费,都是一样。」

我不由得用手扶住额头。呜呼。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之后,你又怎么办了?」

「我就只好在王都里做各种零工。然后,嗯,又被那种大城市的乐子迷得神魂颠倒。当时我只是个乡下人,那些东西实在是太耀眼了。」

「这种时候装帅也没用的啊。」

「……噢。」

怪叔叔垂下了肩膀。

「结果你就一直在王都吗?」

「不,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借了高利贷。我想帮着他回本。」

「呃,怎么做?」

怪叔叔两手摊开。

「赌场。」

接着他躲开我的白眼,用很没出息的语气说了一句「我也没办法啊。」

「再找不到别的办法能赚那么多钱啊。不快点还清,那家伙就没命了。」

为了还清高利贷,悬着性命去赌博。简直就像是电视剧里的世界意义,我还从未想象过这样的赌场。

「然后,赚到钱了吗?」

「你以为我是谁啊?」

怪叔叔的表情又恢复了神气。

「你不是输光了所有财产,然后回不了家了吗?」

「……也有那种时候啦。但是,那一次我赢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唔,不过嘛,」

怪叔叔突然露出一副莫名的爽朗笑容。

「那种挥金如土的赌场里,赢得太多可不好。」

「哎,但是,它不就是那样的地方吗?」

「要说也是当然,胜负多少也是正常的。不过。赌场里赢到最后的永远是东家。客人赢得太多他们可不会乐意。所以有经验的赌博师,都是摸清楚规律之后才一点一点赢钱的。那种地方,像我们这样新来的赢了一大笔钱,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会怎么样啊?」

我咽了口唾沫。

「回去的路上,就会被一脸凶相的小哥,那些赌场的保镖们给叫住。然后把钱掏出来才能了事。可是我们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吓得拔腿就逃。所以对方也就来真的了。赌场这种黑道生意,被客人小看了就只能关门大吉。他们就是挖地三尺都要把我们找出来。然后,我们俩担心没命,就逃出了王都。」

事情到这一步,只能用灾祸来形容了。

就算追根诘底是怪叔叔自作自受,但因为赢得太多而有生命危险,这也太没有道理了。

「然后,逃出去,本来以为能松一口气了。没想到那个赌场的人还不死心。我们身后有追兵,甚至还被悬赏,简直是不得了。就像是重罪逃犯一样。」

「还不是因为你被人家怀恨在心。你当时就赢了那么多钱吗?」

「嗯,是啊……也怪我们当时不该在一个贵族老爷身上捞那么多。」

出现了,贵族。又是那个我还不熟悉的,奇怪的贵族制度。

「所以我当时根本就没办法优哉游哉地回村里去。唉,虽然要说起来也都是自作自受。」

怪叔叔寂寞地眯起眼睛。

一个农村青年,某一天发现了自己的才能。虽然这才能是赌博,他依旧想要前往城市试一下自己的本事。然而一切到头来只变成一场空梦,他不得不逃出都市。在之后的生活中,他又想利用自己的才能帮助朋友。最终却让自己落得有家不能回的结局。

我应该如何才能体谅这样一个人的心情呢。好难。

我说他的话中流露出寂寞,但实际上,那番话里的情感绝非寂寞两个字就能描述地那般淡薄。

「那,现在还是一样?」

我问道。怪叔叔摇了摇头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因为终于还清了。虽然他们还以什么『和解费』的噱头,额外讹了一大笔。」

他浮现出微笑。

「五年了。我去过许许多多赌场,一个劲地赌博。终于自由了。所以才想着,也该去见抛下不管那么长时间的太太和女儿……虽然自己都知道这种想法有多自私。」

这是当然的。我点了点头。

「可你又为什么到这个店里来?」

他明明立刻就可以去见太太和女儿才对。

「哎呀,因为,我该用什么脸去见她们?虽说信是偶尔会写,虽说她们也说了在等着我,可我不敢啊。我的女儿都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啊?」

怪叔叔用两只手捂住脸说道。

这个人也太没骨气了吧。

「她们可是在信里说过,一直在等着你啊?那你就应该立刻快点去见人家。然后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有什么问题之后再考虑。」

我两手叉腰,对怪叔叔回答道。

「再说了,那个女孩子不是也说了吗,她好想见到爸爸。你看到那孩子的脸了吗?那么寂寞的表情,你打算让她再等多久啊?」

「呜!」

怪叔叔抱起头来发出呻吟。

终于,他开始发狂似地挠着脑袋,用额头撞向柜台桌面。钝响声回荡在店里。

「对啊,对啊。没错。明天,明天我就去。去道歉!交给我吧!低头认错我最擅长了!」

我看着怪叔叔发出狂笑,不禁扶额心想「这个人或许没救了」。

「赌也赌够了,教训也有了,钱也还清了。我要踏踏实实地活下去。什么赌博的才能,去见鬼吧!我要踏踏实实地活下去!」

「那你现在不去吗?」

「还、还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他真的没问题吗……。

怪叔叔从一早就显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他在店里来回踱步,走到一端,然后又折返回去。我对他说「请你坐下来冷静一下」,但他只安分了一小会,很快又开始抖腿,并最终站起身来,继续绕起了圈子。

上午过完了,怪叔叔还是留在店里。客人们都用讶异的眼神看他,但怪叔叔似乎根本连这些都无暇顾及。

我正在犹豫该怎么办,又看到他猛然站起身来。

「好、好吧……正面。如果是正面就去。」

恐怕确实有些事情,不交给天命决定的话,人是无法下定决心的。这与其说是赌博,倒更像是某种小小的占卜。人们怀着愿事情进展顺利的心愿,希望得到再多一点的勇气,好在那看不见的巨大洪流中有所依靠。现在,占卜的结果不能再只说是「不过是硬币正反而已」了,因为那是一枚寄托了全部迷茫,全部恐惧的硬币。

怪叔叔静静地盯着手指上的硬币。

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过去了,他没有抛出硬币,反而将它紧紧握住。

「……真是的,不像样子。我也该改一改,不再依赖这种玩意了。」

怪叔叔嘟囔了一句,然后将目光转向我。

「我走了啊。」

我点点头,自然地露出笑容。

「嗯。路上小心。」

然后目送怪叔叔的背影离开。

一定会顺利的。

我这样认为,同时也这样祈祷。怪叔叔的人生因为赌博出现了极大的变化。他的太太和女儿也因此遭遇了不幸。但他本人已经有了认真的反思。当他说出自己从今以后要重新开始,我希望能有人认同他。

我突然想起了看到女孩子吃面包时,怪叔叔脸上转瞬即逝的那个表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看到过同样的表情?我记起来了。那是我还很小的时候,爸爸望着我时脸上的模样。幼小的我全神贯注大口吃饭时,爸爸也曾停下筷子,那样注视着我的脸。

爸爸的嘴角当时是在微笑。

回想起来之后,我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没错。那副表情一定是父母望着孩子时才会有的。望着自己无比可爱的孩子。

我将目光转向怪叔叔走出的那扇门。

希望他真的一切顺利。

家人的温暖,在那一刻似乎显现出了格外鲜艳的颜色。

——然而,那天到最后,怪叔叔都没再回到店里来。

又过去了两天,怪叔叔还是没有回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不,如果什么都没发生,他不可能不回来。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没有可以用来判断的材料。我的想象也模模糊糊不能成形。不安的阴影变得更强了。

但来到咖啡馆的客人们,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了向他们提供一如既往的日常,我没有把这些不安在脸上表露出来,仍是像平时一样擦杯子,精心地煮好咖啡。

黑豹德嘉先生正坐在柜台前,读着一本厚厚的书。今天他似乎休息,所以没有穿着往常的白袍。卡座上的精灵大姐姐正在发呆,看她眼皮一沉一沉的模样,好像是快要睡着了。更里面的坐席上,那个矮人大叔正用一把小小的勘探锤咣咣地敲着红黑色的石块。

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如以往的日常。我也担负着其中的一部分。但偶然地,我还是靠近窗户朝外边望去。就像怪叔叔曾做过的那样,用额头贴在上面。

街道仍然是那个喧闹到令人惊讶的街道。可是,少了什么决定性的东西。

那个女孩子不在了。

怪叔叔离开的次日,女孩子的身影也消失了。这里面有什么关联性,我不知道。

我甩了甩脑袋。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性格悲观,脑海中的想象也尽是负面的东西。这种性格我不喜欢。

应该更积极一点地思考。比如这样,怪叔叔见到了他的太太。因为常年放荡,他当然被痛骂了一顿,甚至被打了两三下也有可能。但两人终于和解,最后紧紧抱在一起,然后等着女孩子回来。『当时的那个叔叔,其实是你爸爸啊』——这样的剧情虽然很老套,但如果是大团圆的话我就很欢迎。所以,怪叔叔一定是因为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才完全忘记来和我打招呼。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想象出了这样一个故事。自己都感觉很棒。

一旦产生了如此想法,好像事情就真的变成了那样似的。我的心情也明朗起来了。

然而明朗的心情又立刻罩上阴霾。

我望向窗外,突然看到了那个女孩子从路的一边走过来。她手上提着花篮,但脚步却异常沉重,每迈出一步身体都在摇晃。终于,女孩子走到路边的长椅,瘫坐下去,然后低着头再一动不动了。

「抱歉德嘉先生。店里就拜托你了。」

「嗯?啊,喂,你要去哪儿?」

我顾不得向困惑的德嘉先生解释,就冲出了店门。

钻过人群,靠近长椅。然后直到我开口叫她,女孩子才抬起头来。

「你没事吧?」

女孩子无力地抬起头来。我没看到那天在店里,她向我露出的明媚笑容。只看到了一张极其憔悴的脸,还有红肿的眼睛。

「啊……是店里的大哥哥。」

「对,我是店里的大哥哥。你好,我看你脸色很差,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单膝跪在长椅前,让视线和小女孩同高。

「不,那个,嗯,我没事。」

女孩子回答道。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

「也对,突然问你,你肯定不好说出来的吧。」

我尽力露出明朗的笑容。因为笑容能让人安心。

「但是,把烦恼捂在怀里,这样很难受对不对?也许你说出来就能感觉轻松一些,也许我还能帮你,至少,我可以分担你的烦恼。所以如果有什么话想说出来,可不可以告诉我?」

女孩子的表情看上去很沉重。就像是她的身体要被那些重担压垮一样。

人们会一点一点习惯背负行李。可以在背负的方式上下功夫,可以尝试减轻负担,也可以尝试请值得信任的人分担一些。但是,当一个人没有这些经验,却突然要背负极沉重的东西时,他就可能因此垮掉。这种时刻,周围有经验的人应该教给他方法,必要时甚至要代替他来承担。

可我能做到这些吗?不会变成自作主张,自作多情吗?

我心中感到不安,但还是尽可能地以最大诚意,向女孩子开了口。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不再掩饰痛苦的表情,咬紧嘴唇,眼角滚落出大颗泪珠。

「妈妈她——」

她的声音微弱而且颤抖。带着不安,还有恐惧,鲜明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妈妈她,住院了……说是白死病,但是,没有,没有药,所以……」

女孩子数次用手抹掉泪水,想要擦净脸上的眼泪。但对如此沉重的负担来说,她颤抖的瘦弱肩膀实在是太小了。

「需要很多、很多钱,才能,买到药,可是,如果,如果卖不掉花,我什么也不能做,所以」

我从围裙的口袋里取出手帕,轻轻为女孩子擦掉泪水。眼泪渗入手帕,让布料染成了深色。

嗯,一定是这样。

我心想。

怪叔叔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见到他太太之后,得知了这一切。或许还带她去了医院。然后——然后怪叔叔去了哪里?

怪叔叔,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呢?现在正有一个孩子需要她的父亲啊。明明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只靠我一个人,大概也无法改善任何东西吧。但我依然想要减轻一点女孩子心中的痛苦,于是抱紧了她。

她的身体在颤抖。令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