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融笑了，她就是这个意思。
她要把北海来的寒门之女，郑玄打造成大将军。
东汉一朝共有十位大将军，后三位分别是屠户何进，汝南袁氏的袁绍、袁尚母女。
三十年后，身份卑鄙的猪肉仔何进，被封为第八代大将军。
在她之前。
大汉一共有七位大将军，行废立之事，把持朝政。
而这七位大将军，除了首位大将军【云台二十八将】的杜茂，是开国元勋。
剩下六个大将军。
三个是扶风出身的五陵豪杰之后，扶风平陵窦武，扶风平陵窦宪，扶风茂陵耿宝。
一个是帝乡南阳的云台将军之后，南阳新野邓骘。
两个是凉州安定的开国功勋之后，安定梁氏母女。
六位大将军全部来自开国六大家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田产百万，资货百亿，拥兵自重。
三十年后，屠户出身的大将军何进，
与这六位开国元勋的后代，以及后来汝南袁氏的两位大将军一比，
论出身，论背后的势力，论威望，何进哪一点比得上她们八人？
正如一千八百年后，某位元老曾私下说过：“要让我们自己的孩子接班。”
因此才有霍光、何进、江湖这样的代言人。
郑玄很清楚自己不是接班人，而是如霍光、何进一样，是代言人。
还未长大的马日磾才是接班人。
所以，郑玄面对马融的善意邀请，也很有自知之明。
“我算哪根毛？”
马融也很直白：“我把阿伦嫁给你，你做我扶风茂陵马氏的儿媳妇，你算不算根毛？”
马融本就是开国家族之后，五陵豪杰嫡系，潇洒多金，血统高贵，武功高强，性情直率，文武双修。
所谓儒门之首，儒生头领这顶大帽子，是她从同为五陵豪杰之后，扶风平陵班氏那里，继承来的。
她扶风茂陵马融，作为五陵豪杰，骨子里流着的，不是士族的墨水，而是军痞好战的血。
她要把儒门之首，这顶帽子传给郑玄，只有一个要求。
——入赘扶风马氏，做我马氏的媳妇，当我马氏的代言人。
这是一笔极好的正知交易。
郑玄会得到扶风马氏的倾力支持。
马融也会得到她想要的好媳妇。
自古以来，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就是经由血缘关系、师门道统、流血战争进行世代传承。
可惜。
郑玄与马融，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的学问，不需要您的支持，您的支持反而会影响我做学问。”
马融有些疯了。
“你到底懂不懂我们大汉帝国的游戏规则，学问的用处只有一个，那就是置换成名声，名声置换成权力，权力再置换成财富，名声权力财富，相互置换，没人管你学问做得好不好，因为百姓都是笨蛋，士族里八成八的人都是笨蛋，只有一成二的人会看你的书，
你也是学过数学的，就这么说吧，我大汉六千万人，识字不过百中有八，四百八十万人里，能说会写的，还要减去大半，区区一两百万人，八成都是笨蛋。真正会看书的只有二十万人。对儒学感兴趣的，恐怕只有十万。
权力不同，人人都爱权力，哪怕你做得再烂，只要你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有人吹你，自然有一千几百万人捧你的臭脚，夫差拉出来的屎，勾践都会去舔！！”
郑玄一怔，她当然知道大汉帝国的权力游戏是这么玩的。
权力就是扭曲人心的力量。
名声、财富、信仰……最后全都指向权力。
王莽是这么做的，老师也是这么做的。
因此老师就算在野，依旧权势滔天，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可她更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她郑玄要做的不是一时豪杰，而是流传千古的大学者！”
她要统一儒门，把九泽十三州的学问都归于她郑氏一门！
不过比起“理想信念”这种空话，她更关心另一件更现实的事情。
“老师，勾践吃屎的故事，你从哪听来的？”
马融回答：“《吴越春秋》，这本书我朋友赵长君最近才写的，在京城卖得挺火。五百钱一卷。十二卷共计六千钱。”
她见郑玄一脸呆样，哪里不明白郑玄的心思，显然囊中羞涩。
“想看啊？”
郑玄点点头。
马融可太懂郑玄了。
“你想看，好啊，我送你，反正我知道，六千钱对你来说是笔巨款，你买不起。”
“但你要先把阿伦娶了，光嫁妆，我就能出这个数。”
马融伸出六根手指。
“六千？”
“六亿！”
郑玄连连摆手，回答：“我和师弟没什么……”
“没什么？”
马融怒了。
“我儿子阿伦，每晚春心荡漾的时候，都会抱着小枕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嘴里吐出热气，小声喊着，郑师姐，郑师姐，我好喜欢你。你抱紧我。我不能没有你。我刚看见，阿伦从你的屋子里出来，穿好衣服，满脸羞红。你跟我说，你和阿伦没什么？”
郑玄的脸红了，耳根也是，嘴上却坚定地说：“那一定是误会，我和小师弟，真的没有发生什么。”
但此时郑玄的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小师弟原来是这么看我的吗？难怪，他每天早上都会来抱我一下。
我该怎么拒绝师弟呢？
马融收敛笑容，冷冷地问她：“你就忍心阿伦和你过苦日子？”
郑玄回答：“我没想叫小师弟过苦日子。”
马融也和她彻底摊牌：“那就娶阿伦，举孝廉，当两年近臣，外调州郡，任郡守，当刺史，做三公，五十岁后，有机会做大将军就做，没机会做大将军就在三公的位置上守着，以你算无遗漏的本事，用在官场，再有卢植辅佐你，你这辈子要做霍光是有机会的。”
郑玄把话彻底说清楚：“我根本没想和小师弟过日子。”
马融依旧死抓着不松：“可他想和你过日子，他想和你过好日子，你就不能遂了阿伦的心愿？！”
郑玄问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卢师姐？”
马融说：“你敢反叛我的学问，卢植不敢，你心中对我也没有丝毫的敬畏，卢植对我毕恭毕敬，你是能成事的大恶人，卢植是成不了大事的好心人，你毫无畏惧，做事狠辣，她心有畏惧，束手束脚，你比卢植也更聪明，所以我更看好你。”
“而且，你很会喝酒，上了酒桌就变成了大豪杰，觥筹交错，大家都愿意做你朋友，我都喝不过你，你比卢植还能喝酒，现在都欣赏会喝酒的女人！”
酒量惊人的郑玄，这才明白不是阿伦要她，是老师要她。
她摇了摇头，“那您一定看错我了，我也有不会做的事情，您叫我娶师弟，叫我做大官，这恰恰就是我绝不会做的事情，因为我，只想做学问！”
说着，她拿起马融着作的一卷书，递给马融。
“老师，您注解的《易经》，我修改过了，您拿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马融拿走这卷书，心想着，“书呆子，若无我，儒林无你郑玄立身之处。”
她不会再跟郑玄商量第二遍。
除非郑玄肯求她。
那她还可以考虑重新接纳郑玄。
可惜的是。
郑玄永远不会向她低头。
人各有志，师徒自此分道扬镳。
时隔五年后。
郑玄挫败了马融派来的各路大儒，代替马融，坐稳了儒门头把交椅的位置。
里间流传：【郑氏三礼出，各家本尽废】
她的《郑氏三礼》也代替马融的着作，成为天下公认的范本。
卢植一人一剑，离开太学，赴任九江为太守，镇压蛮族。
郑玄不做官，也有其他的目标，那就是把大汉十三州的儒术都统一于她郑氏一门。
为了留住郑玄，马融想尽法子，比如让三公征辟为官。
郑玄拒绝了朝廷的征辟，踏上了寻访“隐世大儒”，周游大汉十三州的旅途。
至于娶得马伦，坐上九卿之一，大鸿胪位置上的汝南袁隗，
她从醉酒的马融嘴里知道了这件事情。
当她知道，她心目中天下第一的马伦，心里还曾有郑玄这片白月光。
她对郑玄的妒恨可想而知，会有多么强烈。
“我去送她一程。”
“别啊，她只是个书生。”
马融趴在桌上哭闹，一副很宠徒儿的样子，嘴上说不要，心里却要袁隗去欺负郑玄，这正是马融想看到的。
她要让郑玄后悔。
后悔不留在洛阳，做她扶风马某人的儿媳妇。
袁隗心知郑玄是老泰山的高徒，下手杀人这种事情，万万是做不来的。
要羞辱郑玄有一万种方法，汝南袁氏的袁隗自然用最礼貌的那种。
俗话说：三杯酒下肚，人在墙上走。
袁隗代替病弱的马融，带领三百名士向郑玄送行。
三百名士每人都拿起酒杯，同时朝郑玄敬酒，要让郑玄难堪。
郑玄毫不畏惧，左一杯，右一杯，与众人寒暄，想到再也不会见到马融，心情舒畅至极。
“郑姐姐，我敬你一杯，此去顺风。”
郑玄举杯以对:“请，承蒙关照。”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郑家妹妹保重。”
郑玄已喝了五十多杯:“承蒙关照，请。”
已经有十几人被郑玄喝倒。
酒会举行了一整天。
不知不觉，郑玄已喝倒三百名士，依旧头脑清晰，神清气爽。
只有袁隗趴在地上还要和她斗酒，不用说，是为了马伦。
郑玄见袁隗翻着白眼，嘴里马伦马伦的叫着，只觉得好笑。心想马伦有袁隗照顾，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吧。
心中带着对师弟的祝福，转身走向离开洛阳的大道。
有路的地方就有车前草，郑玄肚子饿了，就会摘这些“猪耳菜”，煮熟了充饥。
没鞋子穿了，郑玄就会抬起头颅，拔剑砍树，自己做木屐。
就这样，郑玄踏着刻有‘车前草’的崭新大木屐，朝着统一四方儒门的目标，潇洒而去。
独留袁隗，怀着马融强加给她的【大将军梦】，长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