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穿旧的白丝禅衣，光着上半身的张姬，一脸冷漠，从老板娘的帐篷里出来。
她虽是儒生，但也是南阳大族出身，母亲病故后，姨母张温对她日夜锻炼。
因而也有一副能叫男人移不开眼的好体魄。
郎官的印绶挂在腰前，药葫芦挂在腰间。她走到大厅的时候，整个勾栏已经是一片酒池肉林。
公族千金早就做禽兽状，不复衣冠正派。
长水尉丞赵融只得颤巍巍地捂着两只眼睛，与另一位尉丞当起了袁术的门神。
这地方没她的仔，只看着，会憋出火来。
槅门之外便是郭区大道，外面已经是灯火阑珊。
灯光照在张角慈祥的脸庞上，变作老奴的大贤良师，小步趋近。
张姬站在门内，目光看向纱窗外的人山人海，张角亲自为她穿好衣服。
模样就像《大明王朝1566》里的大太监吕芳，银发苍苍，如好友，如慈母，温良恭俭。
但在张姬眼里，张角这么做，不值得。
“前辈一教之尊，我不过光禄勋刘太尉，门下一郎中，何必如此？”
张角以师徒礼，跪拜：“全活之恩，传道之恩，授业之恩，敢不报答？”
张姬摊开双手，让张角替自己挂好印绶与梁冠，这才说道：“以前辈智慧，早知晚生给前辈的那些，不过是晚生当年在医馆里抄来的东西，晚生后来给前辈的，不过是晚生借郎官之便，从东观书库抄来的东西。孔圣人尚且没见过圣人，世上并无圣人。有的只是一个卑鄙的抄书匠，以及司马迁、孔安国、刘歆、班固、班昭、张衡、崔寔、马融等大汉四百年先贤的积累。”
张角却说：“人不学而不知义，圣人必可学而至，吾从未见世上好学者如圣人，汝必可成圣，我必为圣徒，传习圣典，代代不息。”
张姬叹气：“前辈愿意这样做，张姬不反对，前辈这样说，张姬不喜欢。”
在张姬心里，她不过是利用信息差，欺负人罢了。
不知是熏香闻多了，还是今日看书看累了，张姬忽地头晕目眩，一个踉跄，恰好压在张角身上。
张角扶起张姬，“圣人放心，《法镜经》，张角自会为圣人取回，曼陀罗也好，御米也好，张角与太平道都会为圣人得到。”
张姬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张角把张姬背在背上，说道：“五斗米图谋御米，张角必不会叫张灵真得逞。”
抱住张角的脖子，张姬仿佛回到双亲的背上，嘴上却说：“你有你的大事，我有我的前程，我今年二十五，你也半百有余，你我非亲非故。”
张角挺起有些驼的脊背，却说：“那年圣人一十二，把我背回家，如今圣人二十五，该我背起圣人。”
……
……
夕阳下西。郭嘉带人众人出了城南小学，一路往南，来到了洛阳城南部的郭区。
外国人居住的蛮夷邸，陈列在眼前。
“蛮夷邸”是丝绸之路的东起点。
按《后汉书》的说法，所有来自西域的商人都住在蛮夷邸中。
蛮夷邸位于洛阳南部六十里坊的“贱里”。这里既有头上插着羽毛，看起来像印第安人一样的乌桓人，也有身材壮硕，粗犷高大的羌胡人。还有像安玄这样穿金戴银的佛教大商人，以及其他安息附属国的小商贩。
骆驼粪便，随地可见。
因此臭味浓郁，刘备不得不捏起鼻子。
这里与东五十里，北六十里的环境相比，可谓是差的一屁！类似于美丽国波士顿的黑皮贫民街区，你看谁都像卖药的罪犯。
洛阳共有二百二十里坊，二十四亭。四部尉，每尉管六亭，五十里到六十里不等。
其中北部六十里，统称“贵里”。
刘宽太尉居住的步广里，杨赐太尉居住的永和里，桥玄太尉居住的上商里，何进居住的戚里，都在北方，马融不住庄园的时候，也住在北方的戚里，那是士族们与外戚住的地方，有北军五校护卫，治安良好，环境别致。
北方六十里坊，不仅道路平整，宅邸华丽，而且人人有礼。就是个天竺来的白脸和尚，都能说出一口流利的河南话。
曹操这个北部尉，在北部，意义其实不怎么大。就是帮公卿奶奶，抓抓猫猫，找找狗什么的。真出了事儿，曹操这个四百石的小官，谁也管不了。
只要曹操自己别惹那些腰佩青绶银印，两千石以上的大官。比如主动打死宦官干娘什么的。曹操这个北部尉，只要会踢皮球，还是很巴适的。
南部六十里就不一样了。
南部是给外族住的地方，是“贱里”。破房破屋，住的都是“贱人”。
打架斗殴，女盗男娼，分尸砍头，抢劫暗杀，什么都有。洛阳最血腥、最变态，最恐怖的案子，通常就发生在南部。
洛南六十里，谁是老大？明面上的老大，自然是洛阳南部尉。
桥玄，桥太尉举孝廉，就是从南部尉干起的。
人家后来干嘛？去边关，和鲜卑女帝：檀石槐对线去了。
檀石槐是谁？汉桓姬主动和亲，三万骑兵，都拿不下的猛人。
在洛南当尉，不是狠人，基本镇不住这里的黑涩会。
所以，南部尉是南六十里的【第一等】人，呼风唤雨，腥风血雨。与曹操这个憋屈的北部尉可谓大相径庭。
【第二等】，就是洛阳南部尉手下的六位亭长，俗称“洛南六霸”。
她们是南部尉的狗腿子，代表南部尉的意志。外国人见了这六位亭长和她们手下的寺吏，哪个不对六大亭长点头哈腰，递烟递酒，请客吃饭的？
哪怕是袁绍、袁术、张邈、许攸、何颙这些少年“侠客”（闾巷少年）。
她们小时候见到这六位亭长，也得喊姐们，私底下组建的社团黑帮，不都是亭长默许的吗？
好比袁隗，她在洛南搞社团，被她妈太尉袁汤知道了。
屁股都开花了。要是亭长告诉她们爹妈，她们准得玩完！
【第三等】，就是闾巷少年。
她们不住洛南，但她们在洛南胡闹。
司马迁对她们的评价是“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由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
也就是，我们上述提到的“大侠”袁绍、“飙车族”袁术、“酒肉朋友”张邈、“淫棍”许攸，“吹牛姐”何颙……这些“自诩豪侠”或者被后人称为“豪侠”的膏粱子弟们。
李白年轻时候特崇拜她们，后来对她们翻白眼。
她们类似，但并非一千八百年后“大院里的孩子”，冯裤子们四处巴结并且追随的那些人。不同的是，大院家才发展几十年，闾巷少年发展了三百多年，已经从发烧、打喷嚏成长到心脏病、冠心病的地步。
龌龊缺德事儿，或者人人称道的好事儿，只要她们想干，她们都干得出来。昨天你交好了她们，衣食无忧。她们花钱养你，也就是『八厨』。
今天你得罪了这群姐们，明天你就得做好被姐们埋掉的准备。和古惑仔不一样的是，这群人背后都有大靠山。和人家爹妈讲理还行，毕竟是士族，要皮要脸。说不定你肯谦让，也能讨到好。断了条腿，赔个二百多万，皆大欢喜。发家致富就在今天。
可一旦真动手打了人家孩子，不好意思。你工作没了是小事儿，家没了，上老下小没了，那是大事儿。
除非像酷吏尹赏那样，敢用命去和她们斗，用【虎穴】坑杀数以万计的闾里少年。
【第四等】才轮到我们的歪国人朋友、外地来的良民、奴隶、部曲。
她们在“贱里”就是被上面三等人管理的底层。
外表凶神恶煞，好像和卖药的似的。
其实骨子里比谁都软弱。只敢窝里横，欺负同阶层的人。
曾经有一个胡商来到洛阳做买卖，吃了安定梁氏养的一只兔子。
北六十里之一“戚里”出身的官N代，跋扈将军，梁冀很生气。
她把胡商一家十几口，全部弄死了。
连她妹妹的门客不小心杀了她的兔子也不行，门客一家三十几口全给兔子陪葬。
百姓也想横，只可惜不懂汉律，无法可依，而且没有靠山。
《三国志》里的刘备就是这个阶层的。
但刘备有靠山。靠山是谁？涿县县令公孙瓒，相当于『洛阳南部尉』这种食物链顶层。
也就是女尊世界的白珪姐。她很宠刘备，所以刘备是涿县小霸王。
不过百姓不是最低一等。按照马融、张衡、崔瑗最要好的好朋友，皇甫规的食客，隐士王符在《潜夫论》，这本“社会调查报告”里的记载，
洛南六十里，百姓之下，还有更低的第五等人。
【第五等】是“会任之家”的社团底层打手。
俗称“恶少年”、“杀手”或者“厕筹”。
“会任之家”是汉代洛阳的杀手雇佣组织，依靠政治力量而存活。
顶层是“闾巷少年”，充当保护伞和领军人。
中层是“平头百姓”经营赌场或贩卖高利贷一类的不入流勾当，积累资金。
底层就是“恶少年”、“杀手”、“厕筹”。
杀一个人，只要十万，手续费八千，也叫“谢礼”。挺便宜，相当于十年的“更赋”。合了佛教十万八千里路的十恶八邪。
虽有专门的“军师”担任“讼师”，打通关节，替这些杀人者或者说是“厕筹”开脱罪名。但侠以武犯禁，杀人失败不受社团保护。
社团只保护完成任务的“厕筹”。本质来说，“会任之家”这个组织是第三等人【闾巷少年】的附庸，专为各位大少千金干脏活儿。随时就要做好被当做【厕筹】，被抛弃的准备。
会任之家的背后主家，最初是扶风马融的母亲。也就是，刘备在马融家中，之前提到的《诫严敦书》里，搞“任侠之风”的扶风马严，扶风马敦。她们这俩阔姐，是这个杀手组织或者说是流氓社团最初的创办者。
一百年前，扶风马氏被赶回了扶风郡。这个在“贱里”最低等的杀手阶层，已经被东汉名相，第五伦消灭。但后来，又被北六十里之一“戚里”的各代“大院孩子”所继承。经过一百多年，这就发展成“大院孩子”用来擦屁眼子的【厕筹】。
如今，这个由扶风马氏建立的黑色社团，已经不再姓扶风马，也不姓云台邓，不姓扶风窦，不姓扶风耿，也不姓安定梁，
而姓“汝南袁”……
《汉书》、《史记》看到『闾里少年』，『泽间少年』，『城中少年』一定要想起《淮南子》里的一句话“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
杀死县令，辱县令儿女妻子，杀县令满门的并不一定是起义农民，很多都是富家少年或者富家少年的『厕筹』。也就是古龙最爱写的那种豪横富家子弟和她们养的恶少年。
一年前，恶少年阳球就是因为作恶多端，年轻时候，杀过县令全家，做的酷吏。
十常侍不听话了，阳球被帝姬刘宏扶起来对付十常侍，王甫死了，张让怕了，十常侍服了，帝姬就把阳球杀了，真是【厕筹】般，用之即丢的人物。
太平道信仰的《太平经》对她们这类人也有一个称呼。
——天所忌，地所咎，帝王所愁苦，百神所憎，父母所穷，【恶子少年】。
女尊世界，则可以称呼她们为【恶子少女】
……
……
夜色降临，
出身廷尉（最高大法官）世家，十一岁就熟读《小杜律》的社团“军师”郭嘉，站在“会任之家”的门前，敲敲门。
门前一个小洞打开，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也就十五六岁。
“军师，不到活动时间，你找我们做什么？”
郭嘉丢进去一袋子铜钱，还有一支竹简。
“叫几个人去蛮夷邸查个东西，这边等着呢。”
“好好好，马上办。”
曹操忽然发现。这青年社团，她小时候，来洛阳读“小学”也混过。不过不是底层的“厕筹”，而是顶层的“军师”与“大侠”。在社团高层滚一滚，历练一番，管理“厕筹”，几乎是（闾巷少年）的传统。
毕竟，能在洛阳上得起小学的，都是各个地方的士族豪强的后代，谁没管几个下人的经验。作为曾经“会任之家”的“双花大红混”，北部尉曹操已经捂脸。
万一被认出来自己这个北部尉是社团大姥，那就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