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白色陶土捏成的貔貅油灯，亮起了火光。
简陋的茅屋内，一个头戴蚩尤面具的黑袍客，接到郭嘉的竹简和酬金，沉默不语。
她翘着二郎腿，摸着光滑的下巴，长吁短叹。
黑袍客名叫何颙，乃是南阳名士。最喜欢替朋友抱打不平，提剑，帮朋友杀掉仇家。
她曾经因为刺杀宦官，失败后逃到汝南，遭到党锢通缉。
后来，她做了袁绍的食客。对一些无业游民，就帮助她们，收留她们。对被朝廷追捕的亡民之徒，就隐藏起来，让不少人免于党祸。
作为袁绍团队里的宣传大师，她极擅长为友人造势。
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到处吹牛。
荀彧的“王佐”之才，是她吹出来的。成真的了。
曹操的“治世”之才，是她吹出来的。又成真的了。
她其实给很多世家千金吹过牛，后来就这两个吹起来了。因此都称呼她为“吹牛姐”。
现在，她的职责便是为袁绍培植忠心耿耿的刺客。当她通过门缝看到曹操和郭嘉之后，明白是同志需要她，义不容辞地挑出最能干的手下。
“你们去办事吧。”
“诺。”
“一定要办得漂亮。”
……
咿呀一声，宅邸门户打开，十几个【恶子少女】走出。
看着这些身着麻衣的少女，为了区区千百钱奔往“蛮夷邸”，拼命去了。
刘备握紧挂在手腕上的《法镜经》，微微一怔。
不禁念起《金p梅》那句：“贱里买来贱里去，容易得来容易舍。”
果然，在洛南六十里之一的“贱里”，人命如【厕筹】般便宜。
他又看向冷漠的郭嘉，有种莫名的忧伤。十一岁的小孩子，就已经在买卖人命。也只有在刑法世家才能从一桩桩案件中看淡生死吧。
或许是注意到刘备的视线，郭嘉侧过脸，说道：“别担心，小哥哥，会任之家的【厕筹】都是很忠心的道具。她们至死也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
她从袖中拿出一份来自“廷尉府”竹简，对曹操与刘备说道：“今年会任之家，盗取财物一亿三千六百五十二万，书籍三百二十一卷，珠宝六百三十箱，挖取墓穴六十五座，杀死一百三十六人，其中官吏二十五人，商人九十八人，守墓人十二人，其余则是屠户、土豪、恶客之类。”
“给各级长官的好处是五千万，给官府的罚金和税金，有五百万。”
“我们办事很有保证的。”
刘备接过竹简，才知道这是廷尉府的邸报。邸报是早期的报纸，颍川郭氏把持廷尉府超过百年，有廷尉府的邸报很正常。
当冷冰冰的数字从十一岁的郭嘉口中说出，刘备感受到一种天然的淡漠感。人命不过就是记录在竹简上的符号。
想到《郭嘉传》中所写：嘉少有远量。汉末天下将乱。自弱冠匿名迹，密交结英隽，不与俗接，故时人多莫知。
基本可以参考河间邢颙那样，在徐无山隐居，建立一座容纳三万人的城堡，连乌桓人都怕。
郭嘉后来也成为了隐士，也掌握着一支足以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武装。
若没有杀人的手段，冷酷的心性，如何苟全性命于乱世呢？
……
……
夜色渐深，郭嘉要请众人去吃夜宵。刘备看她的样子，似乎一点儿也不为任务的事情担心。
看着郭嘉不似人类般的笑容，曹操却在思考着不属于她这个位置的问题，她问郭嘉：“若你是帝姬，对于会任之家这种组织，你该如何做？”
郭嘉没有停步，而是背对曹操和刘备，问道：“二位可知道，洛南六亭，是哪六亭？贱里又归于哪一亭？”
这是刘备的知识盲区。曹操则流利地说道：“洛南六亭，每亭管理一街，分别是遮要亭、暴室亭、止奸亭、安众亭、清明亭、明刑亭。贱里，属于止奸大街，归止奸亭管辖。”
刘备也是一愣。他只知道曹操管理的北部六亭，分别是万岁、千秋、德宫、昌益、广世、芳林……若是南部六亭治安良好，也不会把一大堆与治安相关的词汇，安置在洛南六亭上面。
四人来到止奸大街的道路上，此时宫城已经关闭，骆驼们正在返回城外的蛮夷邸。
郭嘉站在一座凉亭前，亭上挂着“止奸”二字的汉隶，连连点头说：“不错，这里正属于六亭之一的止奸亭。”
“请问二位何谓止奸？”
说话间，两人看向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前面有一座奢华的客店，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洛阳有二十四街，故而有二十四街亭。眼前就是“止奸亭”的“总亭”，简直就是奢华酒店一条龙。
汉代酒店和伎院以“官营为主”。
除了二百八十座郡邸酒店，最重要的旅社，就是亭长管理的“亭”。许多谒舍酒店就建在“止奸亭”旁边。
《汉书·食货志》记载：“工匠医巫卜祝及它方技商贩贾人，坐肆列里区谒舍。”
在这块酒店里区，可以看到从事各式各样行业的人，坐在酒店的里区，等待第二天开市。酒店里，杀猪叫声，猪猪们的吃饭声，不绝于耳。
“止奸”是法家术语，它就挂在亭子上，与两名站岗的亭卒，一同震慑下方的所有人。
曹操若有所思。一旁的水镜老师司马徽并不插话，丢了魂魄一般地愣在那里，盯着树上的白花。
刘备转身看向司马徽，也发现这位盯着树上如同铃铛般的白花，微微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站在大街上，刘备看到许多倡馆少年，正在止奸亭门前，强颜欢笑，卖力拉客。
他们看到穿金戴银的胡商，才不管种族之别，只知道今晚拉不到客人，就会饿肚子。
然而，在这个龙蛇混杂的洛南六十里坊。谁赚谁的钱，还指不定呢！
转眼般的工夫，一辆马车驶过，一个刚才还在叫卖的倡馆少年，就这样人间蒸发。
两名亭卒站在止奸亭下，无动于衷，按照汉代习惯法，没人举报，闲事莫理。
刘备亲眼看到，倡馆少年被掳进车去，立马按剑奔跑。
曹操一个箭步，冲进马车，拿出北部尉的印绶。
劫掠倡馆少年的无赖，立马停车，能在洛阳当县尉的，家里都不是一般人，哪敢不把人给放了？
毕竟不是自己的辖区，曹操不能亲自明正典刑，便把两个混混交给两名亭卒。
也不知混混说了什么，亭卒只是按律收了罚金就把两个混混放过。转眼间，两个混混又劫走了一个倡馆少年。
郭嘉举目叹息：“大恶之资，终不可化，适劝止奸。严刑峻法。不待刑赏，民从事矣。至治之国，止奸为务。”
刘备拔出一把短剑，一挥手臂，投掷出去，说道：“出自《韩非子·制分》，所谓止奸之道，在乎人情。同里有罪，连坐受罚。”
一声惨叫，驾车的无赖坠落马车。汉代有击剑术，也叫掷剑术，类似于《秦时明月》里的百步飞剑。刘备的掷剑术来自卢植，自然准确无比。驾驶马车的歹徒，一剑穿背。
曹操好击剑，自然也擅长投掷长剑，拔剑投出，并且不甘示弱地补充道：“奸不容细，任坐使然。按汉律九章，这两人当街强抢少年，放过一次还敢再犯，便是犯了死罪。作奸犯科，唯死乃止。”
刘备和曹操来到马车前，从两名歹徒的背上，拔出长剑和短剑，全都命中后心。
四周没有惊呼声，在这个会把腐烂尸体绑到车上四处游行的汉代，真没几个怕尸体的，这里是洛南六十里坊，贱人无数，每天都有人死于江湖仇杀，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两个亭卒看到混混死了，生怕被波及，立刻去报官。
郭嘉看向刘备，又看向曹操眼中多了几分欢喜，非刑名世家，懂《韩子》的并不多。又看向曹操，说道：“这些道理，连小哥哥都懂，帝姬自然也都懂，胡广所谓六奇之策，南面之术，不过如此而已。汉失政于宽，纵然有阳球这样卑鄙无耻，杀人全家的酷吏也挽救不得。非猛士不可济，非商鞅不可救。”
郭嘉和两人开个玩笑：“二位谁愿做商鞅，会任之家，拱手相让。”
刘备和曹操对视一眼，一起看向郭嘉，心想：“你就不能做商鞅吗？”
刘备比曹操早一步说出来。
郭嘉不乐意了，忽然抱住刘备，用脸蛋蹭刘备的胸口，撒娇道：“小哥哥真坏，若我做了商鞅，忙于国家大事，与豪强斗智斗勇，还怎么与小哥哥，日夜欢好？”
刘备摸着郭嘉这色小鬼的脑袋，心想，当然要好好地疼爱你，难道让曹孟德把你这坏家伙拐走？
曹操捏着郭嘉的脸蛋，要把她从刘备的身上揪下来，说道：“就你这小身板，受得住湛卢剑吗？”
“湛……湛卢……”
郭嘉盯着刘备的那儿，激动坏了，抱住刘备的腰肢，抱得更紧了。
“我就喜欢大的，小哥哥，我再长大一些，你要爱我！”
曹操当场就想把郭嘉爆锤。
“给本官让开，让开。”
止奸亭长听到有人命案出现，还没和自己的可人儿把席子暖热，就提好裤子，赶了过来。
死掉的人，她认识，是中常侍蹇硕的家奴，蹇四和蹇六，想到蹇常侍那双豪猪般的眼睛，止奸亭长立刻指着四周，尖叫：“都别动，本官要调查案件！”
外地百姓与胡商都畏惧止奸亭长的权威，不敢动弹。
曹操、刘备、郭嘉也都站在人群中，等待役卒检查。
“是她杀的人，是她们两个杀的人。”好几人都指出是曹操和刘备当街杀死这两人。
曹操拿出北部尉的印绶以及刘备代替刘太尉写好的爰书，向止奸亭长陈述原委。
“原来是北部尉，下官失礼！”
听到案犯是曹嵩太尉的千金以及刘宽太尉的门人，止奸亭长拍拍胸脯，心想，太好了，现在动不动就“责任层层压实”，到处找替死鬼，自己这亭长都不想干了，
既然是上官犯案，这案子正好报给上面，她告诉曹操，这是涉及朝廷官员的案件，不能按普通案件处理。
因为两名死者是中常侍蹇硕的“财产”，按流程，自己除了要通知“财产的主人”蹇硕之外，还要写爰书，上报给南部尉，洛阳令和河南尹，乃至司隶校尉，要曹操做好准备。
曹操可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件事情，洛阳令是司马防、司隶校尉马上就要换杨彪来当。
只是河南尹何进那边……曹操有些头疼，回头看了一眼郭嘉和刘备，心想，难道又要让老妈破费了？
就在曹操和止奸亭长交涉的时候。
灯火阑珊下，穿好禅衣的张姬和张角从那间装修豪华的胡商谒舍走出。
张角招来亲信，马元义、唐周、杨凤、阴维，与她们站在一旁说明计划。
张姬却看到了“止奸亭”下的刘备和郭嘉。
更确切地说，是看到刘备挂在手腕上的《法镜经》，那经书，与安清给她看过的贝叶经书，根本就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