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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瓢新酒陈壶安,何处愁肠断(二)

正午时寄岚提着食盒从小厨房出来,便直向着偏殿去了。

恣欢正候在门口,见寄岚过来,便行了礼道:“寄岚姑姑,您怎么过来了?”

“恣欢姑娘啊,”寄岚含着笑道,“我们娘娘孕中烦闷又不宜劳动,就焙些糕点来消遣,今儿娘娘又做了些桂花糖藕,打发我送些来给阮小主尝尝。”

“奴婢先代小主谢过娘娘了,只是我们小主正午睡呢,不如姑姑先交予我,晚些我再呈给小主。”

“也好。”寄岚将食盒递给恣欢,“到底秋日里容易犯懒,小主贪睡也正常。”

“姑姑不知,秋日高爽却难免气凉,”恣欢叹道,“近日小主总说身上乏得很,所以便睡得久些。”

寄岚颔首答曰:“那可要伺候好你家小主,切莫染了风寒啊。”

“姑姑有心了。”恣欢又行一礼道。

午后阮筠仪醒来,恣欢把祥嫔送来的桂花糖藕呈上来,筠仪尝过几块也赞祥嫔手艺奇佳,只是桂花糖淋得太多,掩盖了食材原本的清香,吃多了不免有些甜腻,便也放着了。

游云觉着阮筠仪大抵有些饿了,又没到晚膳的时辰,便拿来几道解腻的茶点给她用着。

筠仪正坐在自己殿中吃着点心,案几上摊着一卷诗词。她生性怕冷,天气转凉了,又还没到供应炭火的时节,便在身上披了一层深红梅花暗纹薄被。

恣欢从外头进来,见她正忙着偷闲,轻声道:“小主。”

筠仪回过头道,“何事?”

“祥嫔娘娘身边的人刚才又来传话,让小主晚点去主殿陪祥嫔娘娘用膳呢。”

阮筠仪有些迟疑,心下觉得有些突然,却也没作他想,答道:“你且去回他,就说谢娘娘挂心,必不负她盛意。”

“是。”

筠仪没多磨蹭,就唤来侍女梳妆。

她素来小心且恪守本分,于人前后从不敢露了锋芒,因着是陪祥嫔用膳才稍作打扮。说是打扮,却也只是绾了寻常发髻,又用镶白玉韦陀花银簪和芙蓉石流苏银步摇略作点缀,发尾固了錾银飞燕流云纹的压发,耳上佩了珍珠耳珰,又身着一袭鹅黄宫装,不失体面也不过分张扬。

筠仪对镜闭目又微微蹙眉:“不知怎么了,身上有些起燥,还乏力得很。”

“小主不舒服吗,那奴婢先去回了祥嫔娘娘,今日先不去了吧。”恣欢关心道。

“不必了,想是中午睡得久了,过会儿便好了。”阮筠仪回绝道,心想自己与祥嫔同住景阳宫,轻易不可失了礼数。

恣欢不再多言,扶着筠仪起身,准备应祥嫔之请。

“哎呀,妹妹来的倒早,快进来。”祥嫔笑道。

筠仪行了常礼,祥嫔有着身子便也只是虚扶了一把便让她坐下。

“寄岚,快传膳。”

寄岚得令,示意宫女上前,各人皆有条不紊地将各色菜式摆放上桌,菜色简单,但也周全。

“妹妹进宫已近半月了,还没好好请妹妹来吃顿饭,也好问问你可还过得习惯,衣食是否周全?”

“劳娘娘费心打理,一切都好。”

“你习惯才最要紧,现下又无旁人,无需这么拘礼,你若不介意便称本宫一句姐姐就好。”祥嫔笑道。“这些都是一早就准备的,你也尝尝。”

筠仪拘谨地轻唤一声“姐姐”,随即尝了一口桌上的一道看起来还算清淡的清蒸鲈鱼,现下身子无力的紧,她也只是客气地赞上两句,对着满桌菜肴也不甚有胃口。

祥嫔又有指示,寄岚便端上来两个通透的瓷碗。祥嫔说道:“这是桂花米酿甜汤,妹妹尝尝。”

还未入口就已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馥郁,筠仪微微仰首喝下,花香混着淡淡的酒香,的确甘馨清甜。

只是不消片刻,筠仪本就燥热无力的身体又沉重了几分,食欲更是不振。

“妹妹可是不合胃口?”祥嫔见她甚少动筷便问道。

筠仪正思量着如何作答,恣欢却抢了话去:“回禀娘娘,小主并非有意如此,实在是近日小主身体不适,才无意用膳呀。”阮筠仪止住话头,又不便语斥恣欢,见祥嫔并未动气,才放下心来。

“妹妹脸色的确有些不好,不如传太医来瞧瞧。”祥嫔一脸关怀道。

“嫔妾无事,实在不必劳烦太医,是恣欢多嘴了,祥嫔姐姐别多心。”

“嗐,本宫怎会是肚量狭隘之人,不舒服就传太医来瞧过便是,有事无事也好求个安心,寄岚,”祥嫔唤道,“去传太医。”

寄岚答道:“是。”

当天太医院当值的正是为祥嫔安胎的太医钟鸣,来给筠仪请了脉,只说是季节变化所致突发高热,感染了风寒,需得好好调养才是。

筠仪被挪回寝殿后渐感昏沉,虽说身子畏冷,这些日子是犯懒些,到底这病得还是太快,如茧抽丝般,一下便没了精神。

恣欢和游云也慌了神,听闻太医说小主病了,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此刻外头流霞铺天,静谧良景不因他人的失意而被惊扰,行云华美如缇色缎子上罩了一层绛紫轻缦,只是余晖易散,转瞬就消逝在四四方方的高墙里,彼时入眼的只有黑暗,入耳的只剩鸦鸣。

“娘娘,奴婢已经将后院里的下人们都遣走了,只有安公公在院门口守着,奴婢这便陪您去吧。”玉露对万蓁道。

万蓁不语,只是微微颔首,眼中似有凝滞,面着铜镜卸着满头珠翠,片刻后才道:“你先去准备着,本宫稍后就来。”

玉露听令便退下了。

抽去发间的木兰缀明珠步摇,卸掉髻里的錾金镂雕云雀纹梳篦,摘下忍冬花纹点翠耳环,褪去指上的赤金七宝镂花护甲,末了再洗去面上脂粉青黛。

万蓁看着镜中人,乌发冷面,便只有这般清容寡淡,方才显出一点自我来。

玉露早已在院中一处台阶边等候,等到万蓁身着素衣过去,她才将手中的包袱打开来,原是整整一包冥器纸钱。

“娘娘……”玉露轻唤了一声。

“都给他烧了罢。”

万蓁接过包袱,素手捻着冥纸,白烛泣泪,火舌卷着黄纸,一层又惹燃一层,从不顾及同根之情,然后烧的愈来愈旺,毫不怜悯。

火光映着面庞,万蓁黑瞳冷色,并无多少情绪,玉露看着她,却生出一些痛楚,又道:“奴婢……”

“娘说,女儿家不必如男人一般建功立业,若得一夫君怜我爱我,为人正室,子嗣承欢,就是一生之大幸。”万蓁手上动作不曾稍停。

“只是我竟也一一不可求。”又一叠黄纸丢入火盆,盖在燃尽的灰上,“他都死了,我还怎么求。”

“娘娘的心思,奴婢都明白……”

“明白?”万蓁浅笑,对着火盆白烛道:“如今连我自个都不明白。日子越久,他的模样愈模糊,哪里还有什么情深一片,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夜风呜咽,灰云蔽月,只有点点微光透过檐角枯枝,洒下一地的漏影斑驳。等到火盆中的冥纸烧到最旺的时候,万蓁眉心微动,终于落下一行泪来。

“真是惘然,哪怕是母亲,如此蹉跎一生,又比我好得了多少呢?”

“都是闲话。”万蓁拭泪,又转言道:“今年便是我最后一次祭奠你了,往后宫里人多口杂,怕是不便。”

火盆里的火苗渐小,直到盆中物全作了灰。

“去吧,拿着这些纸钱,托菩萨投个好胎,来世莫再偏信男女之情,也莫再遇着我。”

宫中私自烧纸乃是大罪,但却无人会知晓今夜事,等翌日晨初日明照耀,那一盆纸灰早已深埋沃土,承乾宫庄严堂皇依旧,半点萧瑟凄情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