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狡兔三窟
李明晨看着那些就地贩卖毛皮的猎户们和挑挑拣拣的罗圈腿们，不由后脖颈发凉。
这里是西来寺，在陇右还是大夏领土的时代，西来寺最主要的香客便是安西四镇乃至更远的穗叶城的少数民族。这些民族当年亦曾建立自己的小小国度，因其氏出昭武，故而夏朝归顺时期，统称为昭武九姓。这些西来的民族主要信奉的便是火敖教派与佛门，其中信奉火敖教派的，至今多在安西四镇，陇右难见；还留在陇右的，全是信佛门的。
瓜州地界之内，仅李明晨所知的素乐人，起码便有一千三四百户。倘若再算上那些隐户的、城外部族的、与其他各族通了婚的，那数量就海了去了。事实上，瓜州之所以佛门根基深厚，与这素乐人的大规模聚集也有很深关联。
李明晨自己便是素乐人出身，他很清楚自己的同族们对于佛门是何等的尊崇。
当着和尚的面卖皮货，这不就和饭馆门前开公厕一样么。漫说瓜州本就崇佛，就是纯以生意角度来看，这个行为也颇有挑衅之意。西来寺的和尚们纵不动粗，时间一久，行人也会自发规劝的。譬如此时便已有人开始对着这两伙人指指点点，虽无十足的冲突，但背后议论却是绝少不了的。
总之，千言万语汇作一句话：在西来寺门前卖皮货，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而且……
李明晨确信自己眼睛还没有瞎，这些人的罗圈腿绝非天生，定是常年骑马练就的。
忽然，李明晨脸色一变，一个更坏的可能性在他心头浮现。
他单考虑了城外马匪，全然没有料到，这瓜州还有一支势力支撑得起常年的骑马训练。
唐古坨人！
唐古坨人亦有骑兵，非但如此，他们还有一支护教军！
不错，瓜州虽没有白塔寺，但明面上的主流，还是雪域觉士会！
莫非是觉士会有了什么动作？
联想到慈云寺也有几次被胡人显贵们刁难的经历，李明晨很快就联想到了“沙州光复”这件事。
这不是没有可能。瓜州的觉士会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明面上是主流，也仍旧得到大多数胡儿显贵的支持，但于大众的层面上，却始终竞争不过佛门。更为重要的是，佛门实际上与觉士会同出一门，还是王庭内的第二大教派，两家都是以“父王天神”为至高神明，觉士会纵然想要反对，也无甚好理由。且，镇守使洛桑群培全力支持佛门，瓜州觉士会又不如沙州那般，有白塔寺作为实体产业，因而护教军都名存实亡，训练和兵器一应无有……
等等，护教军？
莫非觉士会和那些胡儿贵族们搅和在一起了么？
眼看着李明晨的脸色越发难看，一旁的王福连忙将担一搁，走上前来：“李头儿，怎么了？”
此时那伙罗圈腿想是已经购买完毕，猎户们脸上满是笑意，推着车就与他们走，与李明晨等人擦肩而过。
就在这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李明晨分明的看见这伙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那种眼神既像是责怪、埋怨，又像是好奇、疑惑……
这一瞬间，李明晨想到了很多。
正在此时，一只粗糙大手推了推李明晨，王福的声音随之响起：“李头儿？”
李明晨回过神来，冲他们笑了笑，继续赶路，不多时，十来个人一头扎进一个占地颇大的客栈的后院。这家正点火烧饭，见了大红僧袍的李明晨领着十来个脚夫来，不知如何是好，亏了内里一个机灵的赶紧请了掌柜的来，这才没有闹出事故。
“愣着干什么，这是自家人，快来卸货。”
客栈掌柜的高鼻深目，留着大把的络腮胡子，见了李明晨，神色一喜，忙吩咐来十来个伙计打扮的人一同卸货。
原来此处的地，全都是西来寺里所有，此间商户，全是租用。李明晨挑的这一处客栈，虽说占地颇大，但位置却差，因此惯常是无人愿意租用。
到了三年前，一个素乐人小摊贩因倒卖编笠发了小财，他也有见机，一咬牙，租了此地，专供三教九流的江湖客租住。那些江湖人士，起初都是得罪了仇家，没了奔头，后来此地于瓜州打响了名气后，那些江湖人士更热衷于来此。一来，这里是佛门净地，拜拜佛，也可减少心里负罪感；二来，瓜州人人向佛，江湖人士也不愿在佛门净地触霉，且这西来寺本身也有武僧，故此久而久之，这客栈竟然反而成了江湖中人的一个好去处。
李明晨因是素乐人，与这客栈掌柜算作同族，选了此地作为安置地点，那掌柜的果然极有分寸，并不乱讲乱问，反而帮忙安排了伙计、厨子等身份，以便徐德龙等人隐藏。至于小谭，则是安排一间上好厢房住了，至今已有不短的时日。
这掌柜的又与李明晨约定，只要李明晨换了大红僧袍来，他便知晓是不寻常的客人，不会妨碍。后来李明晨细细一问，方才得知这掌柜的果真不同凡响，他不知如何攀龙附凤，使了几多银钱，竟然还与一个觉士会的觉士扯上了干系。那个觉士常来他店里吃用，非但如此，往往还带了别的觉士来此快活逍遥，这村里百姓是看得见的，故此李明晨穿着大红僧衣来此，竟然反而无人问津了。
不过李明晨因是安排的人太多，这掌柜的也怕李明晨犯的事太大，所以要他每隔一段时日须来一趟。再者他这店里日常吃用，一应物资也是要消耗的，这庙会是个季节性的生意，只那么一杆子的忙活，过了那个档口，生意便平淡了。倘若由着这么五十几口子吃，蚀了本钱，那也不妙。故而二者约定，李明晨时不时穿着大红僧袍打扮得觉士模样过来送吃送喝，只要一来，他便亲自来迎，依着送来的吃用，再支撑一段日子。
正所谓“断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无人做”，这位素乐人掌柜的专司替江湖中人跑路，倒也混得越发的风生水起，身家倍增。
李明晨看着店里店外忙活的身影，不由放宽了些心。
“狡兔三窟”，便是这么个道理。
他们江湖中人三更穷五更富，谁也吃不准哪一日就开罪了人，这“耀莱客栈”替他们解决后顾之忧，也可算是精准打击客户痛点了。
就这么一通忙活的功夫，内里几个后厨帮闲的伙计麻溜出来，露出了真容，乃是徐德龙、杜老九和王三。
徐德龙见了李明晨，刚要开口，陡见李明晨脸色不好，一句话生生憋了回去。
直到此时，李明晨方才擦了擦汗，朝着身后的脚夫们扯出个笑脸：“王福，诸位兄弟，我原本只雇你们到此，但今日事出有因，你等这几日就不要上工了，且随我住上一段时日，我多发工钱与你们，弥补你们这些时日的亏空，如何？”
“这……”王福迟疑了。
脚夫们也各有意见，当下便交头接耳起来。有义气深重的，情愿随他，也有老成持重的，顾忌一家老小，不好开口。场面上听来，满是一片认同，其实内里的想法却是隐隐分裂出两派的。
李明晨何等细心人物，情知他们各有家小要养，几张嘴等着嚼谷，若真个几日回不得家，确是难为了。他也自觉这法子不好，眼珠一转，又改口说：“诸位兄弟随我来这一趟，费时费力，我看天色还早，诸位既然不肯随我，留下来吃个便饭也是极好的。我照旧多给脚钱，你等吃完饭，若做生意，还可赚上几单，若回家的，今日也可歇脚。可有一条……”
说到这里，李明晨朝着他们鞠了一躬，言辞恳切：“可有一条，诸位兄弟千万莫要声张此事，我李明晨身家性命全都压在此事之上，你们若说了出去，我命休矣！”
王福等人乃是李明晨精心挑选出来的，这些人于本地脚夫之中，最是敦厚老实，也不吃酒耍钱，平素受他恩惠又深，极听他的话，先前无人公然提出要走，便是凭证。这十来个脚夫也知李明晨如今的营生，此时见了李明晨如此，当下也知非同小可，一个个连忙应了。
那掌柜的极有眼力见，一面吩咐摆桌烧菜，又刻意嘱咐多放肉油，使重些口味，一面亲自拿了抹布去擦桌子长椅。
这些事虽是借花献佛，但做出来确是令人舒心的。王福等人见了，也就放心拖了长条凳歇脚，不必担心会被赶将出去。
待用过了饭，李明晨使了个眼色，徐德龙等人于是心领神会，自荷包取了一百两银票递与掌柜。这就是要换碎银了。掌柜的看了看李明晨，一咬牙，换了足额一百两的散碎银两，拿一个大托盘装了，银的铜的码得满了，一发递与李明晨。
这其实是掌柜的卖好了。似这等换银子的事，于绿林道上，是一桩极赚钱的买卖。寻常好汉若要换散碎银两，十足银票顶多换出八成，多余的，便充作手续费了。此等做法，虽是摆明宰客，但正规钱庄也是要收费用的不说，这些“客人”多是急用钱跑路，也就不计较那许多了。
李明晨看了看掌柜的，朝他一拱手，言语中带了三分客气：“掌柜的高义。”
那掌柜的摆了摆手，唉声叹气：“同袍，我与你乃同族，又是同乡，些许事不值当……你有五七十好汉在此安顿，我如何敢欺？再者你是付脚夫饷钱，我也晓得的，都是苦出身！我也不求你其他，愿你记得小可的情谊，方才是好！”
李明晨咧嘴一笑，这位掌柜的果真是惯与江湖人打交道的，的确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