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番外】流风回雪
我与大嫂的初次见面，是在大哥的婚宴上。
彼时，我们姜家人丁兴旺，蒸蒸日上，号称“大周第一世家”。
哪怕是当今天子、我后来的老丈人，也得敬我爹三分。
所以来赴这场婚宴的宾客非富即贵，把将军府塞得满满当当。
可笑的是，如此重大场合，身为新郎官的大哥却不在。
因为辽国的萧太后守寡多年，寂寞难耐，遂突发奇想，率领十万铁骑南下，意图征服我大周男儿，为其深夜所用。
这我爹能忍吗？
他刚学的擒拿术！
二话没说，就带着我大哥和八万骁武卫北上迎敌了。
于是家里只剩下我娘、大嫂、和穿越两年半的我。
我娘人送外号“姜太君”，虽然与我爹姓氏相同，但血缘关系却相隔十万八千里，脾气性格更是水火不容。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边吵边动手，回回打得地动山摇，近乎大道磨灭，至于我现在都想不通，他们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更让我想不通的是，我娘特别讨厌大嫂，在我爹决定与唐门结亲之前，她就使出各种手段表示抗议，包括但不限于一哭二闹三上吊、四喝毒药五撒娇。
结果都被我爹给顶了回去，要不是安全防护措施做得好，我绝对会因此多出两个弟弟。
女人嘛，总归是有点脾气的。
几番抗议无果之后，我娘决定拒绝出席婚宴，来表达新一轮的抗议。
对此，年仅两岁半，但保留了前世二十年记忆的我，挥舞着小拳头表示反对：“你们三个全跑了，我嫂子怎么办？总不能让她自己跟自己成婚吧？”
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
因为我娘看我的眼神变得非常奇怪，比起两岁半的儿子早慧，她似乎更愿意相信我与大嫂有缘。
果不其然，她最终决定由我这个小娃娃，代替大哥拜堂成亲。
当时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太过荒唐，大嫂年芳十七，青春正盛，又有一品护国夫人的尊贵身份，第一次结婚怎么能如此草率？
大哥暂时不在，那就延迟婚期，等他回来不行吗？
可偏偏包括大嫂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异议，甚至非常配合我的演出。
后来我才知道，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叫作“人情世故”。
……
婚宴上，宾客云集。
我仰望着身长八尺，虎背熊腰的大嫂，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别说今生，就是前世，我也没亲眼见过这么高大的女生。
她倒是笑得很开心，柔声问道：“二郎呀，你今年多大了？”
“两岁半。”我不敢撒谎。
她用手轻轻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小色鬼，两岁半就学着大人娶媳妇了，以后你还要祸害多少黄花闺女哟~”
一直幻想三妻四妾的我被戳中心事，尴尬得语无伦次，只能挠头装傻。
大嫂似乎看穿了我的伪装，当即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教训道：“不管你以后娶多少媳妇，都不能忘了嫂子，明白吗？”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
大嫂白了我一眼，随后抬头看向满堂宾客，低声解释说：“我白蟒鞭在江湖上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今日却被你们姜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难道你不该补偿我吗？”
“还是让我哥补偿你吧，”我试图甩锅，“你们大人的事，我这个小孩子管不着。”
大嫂瞬间变脸，低下头死死盯着我，好像老猫盯耗子。
那一刻，我连自己死后埋哪都想好了。
万幸，大嫂没有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你大哥我管不着，总之你不能忘了我。”
话说千遍淡如水，起初我还假意应付她几句，听的次数多了未免有些烦躁，只想早点吃完酒席，回房睡大觉。
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场金钱雨说来就来，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身为穿越者的我运气比较好，第一个被“雨点”砸中脑门。
捡起来一瞧，正是我大周官方出品的圆形方孔黄铜制钱。
我顿时来了兴致，朝天大喊：“下吧下吧，快下钱吧，我要开花！我要发芽！”
话音刚落，便有千千万万枚铜钱从天而降，砸得我鼻青脸肿，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倒在地，小手扯着大嫂的裤脚，高声哭喊道：
“别下啦！别下啦！我不要啦！”
老天爷不搭理我，反而下得更狠了，院子里的客人们也跟着遭了殃，一个个被砸得抱头鼠窜，鬼哭狼嚎。
恍惚之中。
我听见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裴文德——刚刚落网的通缉犯。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牢里逃出来的，反正我大哥（也可以说是我）的婚礼被他搅得一团糟。
全场武功最高的大嫂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主动出手制止，就那么傻愣愣地站在原处，大脑似乎已经被吓宕机了。
不过，她用自己高大威猛的身躯替我挡下了后续攻击。
可你要说我有多感谢她吧……
其实也不然。
我心里很清楚，我们姜家跟这个叫裴文德的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对方很明显是冲着大嫂来的。
至于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我当时并不关心，满脑子都在想自己是否能在这场无差别恐怖袭击中活下来。
好在红衣卫及时赶到，逼退了裴文德，让我得以幸存。
值得一提的是，红衣卫收队的时候，我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姑娘。
她也被砸得不轻，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脸肿得像小笼包，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反而拍着初具规模的胸脯，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
“早晚有一天，我叶无晴会当上红衣卫指挥使，亲手把裴文德抓回来！”
然后，她就被她爹叶顶峰……一个靠拍马屁当上左丞相的人，拎回家吃竹棍炒肉了。
“死丫头，为父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跟他玩、不要跟他玩，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非要跟你娘学是吧？”
……
隔天。
画着裴文德头像的通缉令贴满了汴梁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红衣卫精锐集体出动，挨家挨户搜查，掘地三尺也没把裴文德掘出来。
回牢里一瞧，“裴文德”压根没有越狱，反而特别配合审讯，一桩悬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娘气不过，准备等我爹回来主持公道，可惜等到的却是我爹和我大哥，以及三万骁武卫将士的讣告。
自那以后，我们姜家的地位一落千丈，我娘与大嫂的关系也跌至冰点。
我劝我娘说：“死者已矣，生者如斯，若爹和大哥在天有灵，必然不愿看到您这般生气。”
我娘哭着埋怨道：“还不都是那个丧门星害的？当初若是听我的，不让她进家门，怎么会有今天的事情？”
我不禁叹了口气，继续劝解道：“您这话未免太冤枉嫂子了，即使她不嫁过来，爹和大哥也要出征啊。”
“那你呢？”我娘揉着我头上红肿的大包，眼中满是心疼之意，“你被人打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她害的吗？”
“我自己倒霉，不能怪她。”我假惺惺道。
下一秒，我因眨眼次数太多，被我娘赶出房间：
“不怪她，那你去跟她过啊！”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感慨女人心海底针，一边行礼告退。
没想到刚走出院门，就撞上了一个人的膝盖，差点摔倒在地。
好在我们姜家乃将门之后，武德充沛，我虽然年幼体弱，却也从小受到父兄熏陶，初窥武道门径，当即施展腰马合一的绝世轻功，成功稳住了身子。
抬头一看，原来是躲在墙根，偷听我们母子谈话的大嫂。
“二郎，你真的不怪我吗？”她的表情有些愧疚不安，两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搓来搓去，活像一只讨人厌的苍蝇。
我耸了耸肩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真心话：“当然不怪啦，我还得谢谢你呢，我哥一死，以后就没人跟我争家产咯。”
向来慧眼识人的大嫂，这次竟然被我骗了过去，僵硬地勾起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
“二郎，你不用这样安慰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无论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什么都可以吗？”我嗦着手指问。
大嫂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声如蚊呐道：“什么都可以，哪怕你要我……”
不等她说完，我便伸出小手，踮起脚尖，试图离她的脑袋近一点：“我想骑大马，能不能让我拽一下你的辫子？”
刚张开怀抱的大嫂，脖子猛然一缩，脸从脖子红到耳根，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暂时不行，等……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呵，张无忌他妈说的果然没错。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骑不成大马的我正想甩脸离去，又被大嫂从后面揪住了衣领。
“干嘛？”我没好气地扭头问道。
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才发现大嫂身后背着一个木箱子。
“嫂子家里穷，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一点小心意，你千万别推辞。”
她干脆利落地解下木箱放到我面前，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竟然躺着一个熟睡的女婴，圆头圆脑圆肚皮，模样甚是可爱。
“嫂子，你什么时候做起人牙子的买卖了？”我吃惊地问。
大嫂白了我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像那种心肠歹毒的人吗？”
像，很像！
我心中已经有了结论，嘴上却不敢直言，只能装作好奇宝宝的模样，指着女婴问道：“你不是人牙子，那这个妹妹是从哪来的？”
大嫂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道：“她爹娘是我的老朋友，上个月不幸死于瘟疫，临终之前将她托付给我照料，正好我看你身边没有几个丫鬟，便想将她送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呵呵一笑：“丫鬟是负责伺候人的，她现在这么小，怎么伺候我啊？我伺候她还差不多。”
“你可以等她长大嘛~”大嫂俯下身子，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喜欢什么样子，就把她教成什么样子，日后再往回一娶，当个小妾不好吗？”
“有点道理。”我感受到了养成系的乐趣，便点头答应下来。
“给她取个名字吧。”大嫂轻手轻脚地把女婴从箱子里抱了出来，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愧疚之意。
“就叫琥珀好啦。”我不假思索。
……
婚宴过后，就是我父兄的葬礼。
由于北方天寒地冻，搜寻不易，三万将士的尸首迟迟未能找回，只能用生前穿过的衣物代替，整整齐齐塞进空棺材里，再挖个坑埋了，名为衣冠冢。
城里的棺材铺、白事铺因此卖断了货，几位老板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
我娘却是一夜之间白了头，伤心欲绝，卧床不起。
我与大嫂披麻戴孝，跪在祠堂里守灵，可惜演技不佳，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二郎，你为什么不流泪啊？”大嫂悄声问道。
我狡辩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在这里日日哭、夜夜哭，既哭不回我父兄的命，也哭不死萧太后那个老妖婆，还不如省点功夫，想想怎么替他们报仇。”
当然，这话只是我敷衍大嫂用的。
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在乎父兄的死活，更不想上战场替他们报仇。
毕竟我来到这个世界仅仅三年时间，见过父兄的次数屈指可数，根本没什么感情。
为了避免大嫂问个没完，我赶紧回敬道：“嫂子，你为什么也不流泪呢？”
本以为大嫂会像我一样编点场面话，没想到她装都不带装的，直接同我摊牌：“他死了，我高兴都来不及，有什么好哭的？”
作为纯爱战士的我，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颤声问道：“嫂子，你……你不喜欢我大哥，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大嫂淡淡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情你早晚会懂的。”
“那你会改嫁吗？”我好奇地问。
大嫂连连摇头：“不嫁，我要为他守寡，直到你长大为止。”
我总觉得这话另有深意，又猜不透真相，毕竟对于眼前这个女人，我了解的不是很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看我的眼神不怀好意。
“嫂子，你该不会是想嫁给我吧？”我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脑子里不禁浮现出自己被泰山压顶坐死的场景。
大嫂脸颊绯红地撇过头去，低声呢喃道：“臭小子，你瞎说什么呢？我只是不喜欢男人而已。”
天真的我那时并没有多想，还以为她说的是实话，心中不禁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
但我忘了一件事：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