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的布局难以言表。
对穷人来说是简单,对于富人来说则是简陋。
上下左右根本看不到丹楹刻桷,柜子上没有稀世古玩,墙上也没有名人的字画。
屋内非常暗淡,甚至连蜡烛都不舍得燃烧发亮。
用人在屋檐下匆匆地走过,衣服也随之染上了夜色的黑。
这难道就是富甲一方的人用来待客的地方吗?
白渊渟正坐在椅子上嗅着茶香。
抬手的椅子是涂着梨木纹的松木,在隐忍的火苗下隐约能看见掉色后的赭红色漆。
虽然他不懂茶,但他至少知道桌子上的茶无疑是好茶。
这倒是让人感到有一些意外。
“你现在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崔师羡站起了身子。“你一定没有想到像我这样的人也会外强中干。”
白渊渟举起玉瓷杯,喝了一口茶。
默默地品尝着舌尖中的苦涩,他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好在崔师羡并非想要听到回答,他只是在自顾自的说。
“年轻的时候,我欠下过一笔债,现在应该还上了。”
“你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事情,你不会是想让我借你点钱吧?”
白渊渟在吹杯中唯一没有沉下的茶叶子,茶叶在茶盏中兀自飘零。
崔师羡小小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甚至一度超过了蜡烛的亮度。
“你也没有必要跳进我的屋子,你不会是想在我这里偷点钱吧?”
白渊渟承认,所以他准备离开。
刚刚放下玉瓷杯的手,之前正抚摸着杯壁之间刚刚裂开的一道裂痕。
崔师羡转过了头。“现在只有你能够帮助我。”
“你知道我不爱管闲事。”
“我不知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
如果白渊渟没有在之前填饱肚子的话或许还会愿意吃完桌子上的点心再走。
但是现在他起身便要离开。
“刚刚在你身旁的杯子价值一百两,现在却已经裂开了一道纹。”
“你想要怎么样?”
“我只想让你听完我要说的话。”
白渊渟点了点头,又顺着离开的脚印走了回去。
茶水已经渐渐凉了,他又喝了两口。
“这是什么茶?”
“「临江玉津」。”
“我随口一问而已。”白渊渟依在了椅背上,根本没有真的想知道这杯茶的名字。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师父是怎么死的?”
白渊渟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情。“看来你比我更清楚。”
“或许真是如此。”
“那我倒是很想知道。”
“你师父是被人毒死的。”
“是谁下的毒?”
“当然是身边的人。”
“我师父身边就只有三个人。”
“一个人就足够了。”
一个人当然足够了。
“你最好有证据。”
“很可惜。”
“很可惜你没有证据?”
“很可惜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需要证据。”
白渊渟笑的很牵强。“我可以走了吗?”
“如果你还能走的话,那就请便。”
崔师羡回到椅子上坐了下去,轻柔地嗅了嗅茶香。
白渊渟已经发现自己的双腿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
“为什么?”
“你有没有嗅到一种香味?”
“什么香味?”
崔师羡眨了眨眼睛。“明天告诉你,今夜就委屈你了。”
……
这是一种奇怪的香味,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除此以外,白渊渟什么都不再知道。
或许是睡了十天十夜,又好像是小憩了一刻而已。
“白大爷您醒了?”
“我不是大爷,不过我醒了。”
白渊渟躺在床上,眼眶还能感受到强烈的晕眩。
头上仿佛压着千斤重物,他想要移走,结果是白渊渟只抓到了自己的头发。
他感到口渴,可在枕边,却就只有一杯酒。
酒入喉,清冽却又带着一点温柔。
“我家老爷正在园亭外等你”。用人关门而去。
再没有留下第二句话。
他走的很快,快到白渊渟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是在对着木门发呆。
……
园亭外。
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
崔师羡早已经看到了白渊渟。
“崔老板果然好兴致。”白渊渟正站在台阶下。
垂帘正在飘舞,隔绝着燥热,伴随着清风。
崔师羡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这一觉睡的可好?”
“不好。”
“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什么话?”
崔师羡笑道:“你可还想再喝一杯茶?”
昨夜的玉瓷杯依旧在桌子上,此刻又多了几道裂痕。
白渊渟瞪大了眼睛。“釉瓷开片?”
崔师羡点了点头。“我可从来都没说是你弄碎的。”
白渊渟只有承认。
但现在桌子上已经换成了酒杯。
只有酒,便只能倒酒。
崔师羡的眼睛在白渊渟的脸上寻找,他有一种爱好,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思。
他觉得白渊渟此时此刻一定会有很多不解,但结果是崔师羡大失所望。
“你没有在想任何事情。”
“因为我现在头很晕。”白渊渟摘了一颗樱桃。
端详后放入口中。
“你难道就没有想要问我的问题吗?”
樱桃很酸。
白渊渟撇了撇嘴。“比方说什么问题?”
“你难道不想知道究竟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吗?”
“虽然很想,但我不打算问你。”
“为什么?”
“因为你会告诉我的。”
白渊渟说对了。
“自从你跳进我的府中的时候,就已经中毒了。”
“我承认。”
“我原本以为你不能这么快就轻易的承认。”
“为什么不会?我又不用赔钱。”
“承认自己的错误总归是要丢脸的。”
“那不承认呢?”
崔师羡也吃了一颗樱桃。“丢脸也比丢掉性命要好,所以你现在更应该感到幸运。”
“幸运什么?”
“你是唯一一个身中此毒药后,还能活下来的人。”
“那么我现在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毒药。”
崔师羡向身后的人摆了摆手,更得意了。“不过是一枝花而已。”
“什么花?”
“「东枯」。”
“东枯?”
“「花叶派」你听说过吗?”
花叶派本为一派。
百年之后分为两支,互相势同水火。
虽仅在西域活动,但中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人也不多。
白渊渟自然也有所耳闻。
“花派制毒,叶派制药。”
“没错,但实际上他们之间没有那么互相讨厌。”
“据说很多花派的毒药并非无解。”
崔师羡点了点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
“花派的毒药虽然厉害,但也不能向死人的手里拿到银子。”
“所以叶派在卖解药。”
“没有人会跟银子做对。”
“他们已经把手伸到中原了?”
“我希望你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他们到中原干什么?”
“交易。”
“什么交易?”
崔师羡又吃了一个樱桃。“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为了钱。”
“谁的钱?”
“我们的钱。”
“你们是谁?”
“这个与你无关。”
“那什么与我有关?”
“你救了崔让。”
“看来他对你很重要。”
“至少目前如此。”
“我听说你们车上还拉着几箱财宝。”
“是四箱。”
“看来这一趟损失不小。”
“长途跋涉有的时候难免要支付一些路费。”
“可这个路费却是不菲。”
“确实不菲。”崔师羡停顿了一下。“好在我还支付得起。”
“信封里有什么?”
“一封信。”
白渊渟同意。“当然不会是十箱财宝。”
崔师羡却不同意。“起码抵得上一千箱财宝。”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
“同喜同喜。”
“莫非也有我的一份?”
“如果没有你的一份,你又怎么会来?”崔师羡的笑容中包含着诡谲。
直到在他转过头之后,诡谲立刻变为锐利,足以让四个用人感到芒刺在背。
搬一盆花为什么要用四个人?
因为三个人搬不动。
这是一个很大的花盆,花盆中除了尽是土壤之外,却只盛放着一枝花。
一枝小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