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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习习,却吹不走王院长的大汗淋漓。

虽然仁爱医院是一家私人医院,人事任免全在董事局,但就连董事局的人都要对这帮政府要员当菩萨供着,何况是他这么一个小人物?王院长又是一路小跑离开,肥硕的身躯显得很不协调,走到那边的人群中,对着几个医生低声训话。然后一个医生向住院部跑去,脚步很急,在褂袋里的笔在途中掉了好几回。

叶云在苏墨砚身后静静看着这一切,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而苏湄则是低头看着脚下,双手不自然地交叉负于身后,小脚不知轻重地踢着小草。

苏墨砚倒是云淡风轻,轻轻一笑,对庞月明轻声道:“有劳庞市长费心了,我内心有愧啊。”

“苏秘客气了,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庞月明摆摆手,从秘书手里接过一张纸巾,擦拭着汗水,情真意切道,“您呀好好养病,这是我最乐意看到的,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多费神了,别让老领导为您牵肠挂肚啊。”

“谢谢庞市。”苏墨砚双手合十,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庞市,听说丹青巷要改建商业用地?”

庞月明微微一怔,笑了几声,官道高深道:“苏秘倒是消息灵通啊。这事呢,还没有最终定调,市政府也只是初步有这个构想。您也知道,城南是一片老城区,一产二产基本没有,三产呢也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经济早就落后于其他几个区了,这对宁州的整体经济发展都是有影响的。《大学》理财之道:于天下必曰‘平’。各个区都平衡发展,才能达到共同富裕,这也是对宁州几百万市民负责。”

苏墨砚笑了笑,没被庞月明这段圆润官腔给蒙混过去,诚恳道:“《周官》有句话:掌土地之征,必曰‘均’。丹青巷是宁州着名的历史遗迹,那就是宁州的一段魂,它的历史厚重感,就已经足已媲美其他几个区了。这关乎到宁州未来的可持续发展,是多少Gdp都换不回来的,还望庞市能多加考虑。”

“苏秘您提的这个建议,我们也考虑过,并且召开过多次的专家论证会,您放心,我们会在开发城南的时候,适当保护历史遗迹的。但如果确实和商业开发有冲突的,那就没有办法了,只能在开发之后再来对遗迹进行补救。苏秘,邓公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啊。”庞月明缓缓说道,那种官威让人心悸。

话已经摊开到这份上了,苏墨砚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笑笑不语,手指敲着冰冷扶手。

正当四周静寂的时候,一把充满磁性带着几分内敛的男声在苏墨砚身后传来:“张爱玲有句话说得真好:我们华国本来就是补丁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宁州不愧是我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行事风格如出一辙。”

庞月明闻言,微微眯起双眼,透过那两道闪着白光的镜片,深深地凝视着站在苏墨砚身后那个淡然宁静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除了相貌出众外,并无特别之处,但没想到是个铁齿铜牙的主。刚才的那番话看似蜻蜓点水,却隐含着无尽的讽刺,纵然庞月明与他处在天壤之别的两个圈子,境界迥异,可听到这话,一向平静如湖的心也不出意外地倏然荡起一条涟漪。

树下一片沉静,只有叶子被风吹起沙沙的声音。

尴尬沉默了些久,庞月明忽然大笑了几声,将这话一笔带过,并没放在心上,推了推眼镜,微笑道:“年轻人果然是心直口快,这事儿我们暂且别论。苏秘啊,其实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关于孩子们的。前段时间,孩子们可能有点误会,闹了个不愉快,今天就把这事当面抹去,您看如何?”

“我也听我家闺女说了,是有那么一点误会,孩子们终究是年轻,不懂事,考虑问题也欠缺周全,有些小吵小闹也在所难免。”苏墨砚微笑道,然后转向苏湄,“湄湄,过去给彤彤道个歉。”

苏湄紧抿着嘴唇,视线转向远处,孤高冷傲,全然不理会苏墨砚的话。

“听到没有?”苏墨砚提高了音量。

庞月明这种老戏骨当然知道这是苏墨砚一种率先认错的姿态,连忙摆摆手,轻笑道:“苏秘,别难为孩子,双方都有错,这页就这样揭过去了,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您多保重身体,我有空过来找您喝几杯。”

“庞市慢走。”苏墨砚微笑点头,只是在庞月明转身离去那一瞬,微笑就消失了。

这种姿态,沉稳、淡定、丰富,胜过千军万马,是他几十年官场修炼的结果。

苏墨砚凝望着庞月明离去的背影,轻叹道:“庞月明果然是个老狐狸,他知道省里就要召开常委会,讨论宁州一哥的问题了,所以跟我套个近乎,探探老领导的口风。小七,你怎么看这事儿?”

“我觉得庞月明当上一哥应该没多大问题,他跟张至清是老搭档,张至清临走前肯定会拉他一把,而孔南行是从省里过来的,虽然现在是副书记,可毕竟是个外来户,在宁州缺乏人脉关系,顶多是做个代市长,然后由代转正。”叶云一边梳理思路,一边分析道。

“继续。”苏墨砚轻声道。

“张至清的出走,意味着宁州政坛的重新洗牌,很多岗位都会焕然一新,有些局的头头可能也要走马换将。这样一来,人心势必会有些涣散,整体局势会比较混乱,工作也不好组织开展。庞月明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古城区开发,以开拓政绩,虽然仓促了些,但不失为一招稳定宁州局势的妙棋,更可以赢得老干部的口碑。而他来讨好你,目的简单明了,应该是希望老苏你能发挥一些影响力。”叶云微笑道。

“很好。”苏墨砚轻声道,做了个请往下讲的手势。

“眼下能跟庞月明争权的只有孔南行了,虽然孔南行在省里有人,但弱势太明显,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可外来的官员却难念经。五年来,他一直没有真正的进入宁州的权力核心,就算他有心想做一番事业,也缺乏地方上的支持。现在庞月明更是将包袱丢给了他,如果他同意古城区开发计划,就等于变相支持了庞月明,如果不同意,就等于阻碍宁州发展,里外不是人的处境很难短期内解决,庞月明已经有一只屁股坐到了一哥的椅子上了。”叶云慢条斯理地说着,皱了皱眉,不知孔孟知道他父亲的困境后,会不会茶饭不思。

真知灼见。

苏墨砚细眯起眼睛,审视着叶云,很久才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微笑,平静道:“小七,你一个局外人,竟能悟到这么深层次的官场中事,实在令我有点如坠云雾的感觉。我发现你每次来,都会有惊喜给我,还记得第一次来你给我讲的为官之道吗?”

“我记得。”一直静静听着叶云侃侃而谈的苏湄轻轻一笑,抢先道,“他那天说,‘当官要当到如天上的云、地下的风、雾中的龙,来无迹去无踪,说有却无,说无却有,沉下去是山,浮起来是水,可观、可感、摸不着、说不破,那才了得。’”

“你还记得?”叶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子。

“当然。”苏湄嫣然道,手托着腮帮望着他,越来越觉得他深不可测。

“我这些都是胡诌之语,不足为道。要说深谙官场之道,还是你爸厉害,我就不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叶云今天破例讲了这么多话,已经是极为少见的了,也许是因为刚才挤兑堂堂市长到哑口无言,心中有点小激动,人之常情。

苏墨砚轻笑不语。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喜欢深藏不露,如一个无底渊潭,无论扔多大的石头进去,都转瞬消失无影,不能扬起多大水花,而他外扬时,每次都是点到即止,这才是让人真正叹服的地方,纵然是他在官场浸染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遇到过城府如此深的人。

榕树亭亭如盖,树干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

不知为什么,北面的枝桠一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有些似凶神的兵器。

一阵轻风拂过,吹起一地蒲公英,在空中形成一片白色奇观,恣意飞舞,遥曳着,荡悠着,如雪花片片。

“对了。”苏湄想起一些事情,不解道,“叶云,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对庞月明说话。”

那番忠言逆耳实在是过于大逆不道,好在庞月明还算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但仍想不通。

叶云笑笑,轻声道:“老苏叫我说的。”

苏湄一怔,更是不解,诧异道:“我爸什么时候叫你的?我怎么没听到?”

“他刚才敲轮椅扶手来着,你什么时候见他那样子做过?”叶云嘴角微翘道。

苏湄吃惊不已,眼神呆滞望着叶云,这一老一少的默契已经到了心有灵犀这种地步?

她做了他女儿二十七年,都没有到这种境界,遇到叶云这种人,是善缘,还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