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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啜泣,天悲地怜。

叶云远远望着那个注视着河心的娇弱身影,眼瞳似有些哀悯,缓缓走了过去。

苏湄停止了所有细微的动作,似乎陷入回忆的漩涡,抱着臂膀,颤微微地在啜泣。

声音微弱,仅仅能闻,叶云心里隐隐发痛,他能清晰感觉到她伤心欲绝的程度。

他知道,今天在仁爱医院养生园里再次见到陈道白,又让她想起了一些不愿想起的痛苦回忆,细细碎碎,纠缠于心,淡淡勾勒出悲凉。他也清楚,从仁爱医院回来,她就一直在强颜欢笑,一直憋着那股烦闷,一直在恍惚迷糊,连个简单的菜单都没下好,甚至在面对那几个地痞流氓时,都带着发泄愤懑的火气。

这一切,田姨看不出来,但逃不过他的敏锐双眸。

她整蛊他的那两个问题,并非他听不出,只是不想拆穿,以期让红颜一笑罢了。

费尽心机。

这朵玫瑰在泪雨中傲然绽放着,直到最后一滴水珠从花瓣滴落,眸中再也古井不波。

河风徐来,一种清水冰凉的气息沁入肌肤,河的对岸,是古城区的现代化高楼。

一条河,普通的河,并非楚河,也非汉界,却铸就了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

苏湄安静伫立,皱着两道秀如远山的黛眉,纤手紧紧裹住那团渗满泪水的陈旧纸巾,眺望着河中央逆流而上的几条竹排,朱唇轻启道:“有些事,有些人,是不是如果你真的想忘记,就一定会忘记?”

“是的。”叶云点头肯定道。

“说,永远比做容易。”苏湄微微叹息。

叶云修长手指轻轻揉着眉头,想起了母亲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平静道:“一片叶子的离开,并非是树不曾挽留,也并非风的一味追求,而是它向往自由,向往远方。离去,让一切事情都变得简单,人们会变得善良,像个孩子一样。苏湄,放下从前,重新开始吧。”

苏湄并未说话,安静了下来,柔和的夕阳光下,清澈明艳的面容犹为柔美。

叶云漆黑眸子里闪现一片柔情,伸出右手,小心地为她理一绺被河风吹乱的秀发,柔声道:“你就像是一个黑暗中的剑客,因为看不见,只好盲目挥舞着剑护住全身,以免受到伤害。可是,这样一来,也会砍掉想要拉你离开黑暗的手。”

苏湄也在静静望着他,眸子灵动道:“你想拉我走出去?”

叶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异常坚定道:“你本就不属于黑暗,接住我的手吧。”

苏湄皱着俏鼻,揶揄道:“我才不接呢,你那只在黑暗中伸过来的手啊,一定是咸猪手。”

叶云不禁莞尔,温柔道:“苏湄,放下吧。”

这回,她没有再摇头,笑容柔美地应了一声:“嗯。”

叶云了然轻笑,抬头三十度,望向远方,很远的远方,大概是母亲所在的地方,淡淡道:“叶子向往远方,人也一样。向往一个地方,或者想念一个地方,都是因为那里的人,而不是那里的风景。一个城市会跟自己联系起来,也是因为那里有和自己相关的人,有你放不下的人。苏湄,如果我有一天离开了,你会想念我所在的那个城市吗?”

苏湄一愣,讶异道:“你要离开宁州?”

“也许吧,说不准,毕竟我不属于这里。”叶云轻声道。

苏湄刚刚沉寂的心境像是被毫无征兆地撩拨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你想去哪?”

“我想回家。”叶云习惯性地揉着眉头。

“你家在哪?”苏湄皱眉道。

叶云怔住,望了眼深邃的天空,沉默了很久,才自嘲一笑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苏湄身体猛然一震,瞳孔骤然张开,还没说什么,那个年轻人就走开了。

————————

三条街以外,紧挨着丹青巷,是一片街肆食档,大小招牌争相辉映,吸引着一众食客。

这是一间昏暗简陋的小饭馆,没有招牌,只是用粉笔在一块木板写着:填肚子。

很实在。

饭馆原本就是用来填饿充饥的,现在不少人却将其理解为奢侈享受的场所,不伦不类。

店的主人是一个枯瘦伛偻的老头,跟这间店铺破旧残败一样,都有些风烛残年之意。

他还有个伙计,是个矮小漆黑的青年,平时不大爱说话,见人总是一脸腼腆的笑容。

小店很小,光线也不大足,天未开始黑,房梁屋顶中央的那盏60瓦灯泡就已经亮了。

只有五十平米的铺面摆了七张八仙桌,有些拥挤,没有太多繁琐雕花装饰,简单实用。

由于小店并不金碧辉煌,也没有空调风扇之类的温度调节器,大热天时,谁都不会想在填肚子的时候受罪,所以店里的客人寥寥可数,只有几只苍蝇停留在桌面没有仔细擦干净的油迹上,偶尔搓搓几条细腿。

店主老头也落个清闲,蹲在门口,捧着一根竹节烟斗,掏出火柴点燃,咂巴咂巴抽起来。

烟雾缭绕。

他抽了几口烟,似乎受不了呛味,弯下腰,不停地咳嗽,每一次都从咳入心肺。

傍晚的阳光虽艳,却温柔,从门外斜照进来,把老头的影子,轻柔地投影在地上。

那个矮小青年则坐在进门第一张笨重的积满油腻的木桌旁,看着老头的背影,憨憨笑着,手里端着一碗拌着焦黄猪油渣的酱油饭,不时地扒两口。虽然不是什么山珍佳肴,他却吃得津津有味,远非满嘴腻腥的随意,一碗饭吃完的时候,没有一粒米饭残余,还意犹未尽地舔着碗里的剩油。

倏然,小店的对面出现了七八号形迹可疑的人物,正远远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陈皮哥,这条街就剩这一家没有同意搬走。”一个戴着金项链的痞子指着小店。

“店的老板有什么背景吗?”瘦竹竿一样的陈皮显得很谨慎,心机果然很重。

“就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带着一个废物矮子,哪有什么靠山?”那痞子不屑道。

“嗯,不过还是小心为上,走,哥几个去小店吃点东西。”陈皮大手一挥,便走过去。

这几个流里流气的地痞大摇大摆走进小店,大马金刀地坐了两桌,拍着桌子叫老板。

原本安静僻远的小店,一下子喧闹烦嚣了起来。

一对情侣正眉来眼去吃着美味可口的猪肉炖粉条,见势头不大对,钱还没给就溜走了。

只剩下昏暗角落里一桌,背着门口坐着一个人。

那人戴着鸭舌帽,似乎没察觉有什么异样,依旧低头,专心致志地吃着鹅肉炖宽粉。

蹲在门槛抽烟的老头并没有拦住夺门而出的那对情侣,两根嶙峋的手指生生将燃烧得正旺的烟丝掐灭,缓缓起身,露出个笑容,满脸的皱纹折子,在古铜似的皮肤衬托下,像一朵被太阳晒焦的黄菊,走到几个痞子面前,微笑道:“几位老板,吃点什么?”

“给我们推荐几个好吃的菜。”那个脖子上挂着条金光灿灿的项链的青年傲慢道。

“袈裟鱼,红烩牛尾,青菜狮子头不错。”老头掰着手指,说了三样。

“好,就来这三样吧。”那个项链晃眼的痞子扬扬手,挤出一个虚伪的灿烂笑容。

“对不起,没有。”老头忽然回答道。

“没有?那你给我提这三样干什么?耍我?”那痞子愣了下,一拍桌子,大声质问道。

“你只是问好吃的菜,我没说就一定有。”老头不恼不怒,笑容比那条项链还要金灿灿。

“那你们这儿,有什么招牌菜?”那痞子也觉得理亏,便忍气吞声退了一步。

“拌山蕨菜,肉丝煮榨菜,虎皮肘子炖菜粉。”老头脱口而出,显然这是他拿手好菜。

“不会又没有吧?”那痞子吃一堑长一智。

“这是我们的招牌菜,你说呢?”老人笑而不答。

“好,先弄着,每桌上一盘。”那痞子有些不耐烦道。

“对不起,没有。”老头青山依旧道。

“妈个逼,你刚才不是说有吗?”那痞子阴沉着脸,隐隐作怒。

“刚才是有,现在卖完了。”老头诚实道,微笑的时候,灰白的眉毛轻微斜起。

“那你有什么?”那痞子望了眼默不作声的陈皮,强压下那腔怒火。

“什么也没了。”老头说了句足以让任何人都忍无可忍的话。

安静,掉针可闻,夕阳斜斜铺洒进来,映照出每个人狰狞阴冷的面孔。

陈皮突然露出一个阴笑,却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恐惧,可眼睛里却充斥着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怒意狠辣,掏着鼻孔,翘着二郎腿,显然不把这位古怪老头放在眼中,阴阳怪气道:“老人家,好高明的耍人手段啊。”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那个矮小青年自始至终对老头与这几个痞子之间的一触即发视而不见,仍在舔着碗底。

老头笑笑,显得谦恭而谨慎,不逾规矩,极有分寸,像是一个大家族的管家,手中提起那根竹制旱烟斗,从裤袋中掏出点烟丝来,点燃,吐出一口浓烟,轻瞥了眼坐在那个昏暗角落的身影,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到门槛那里,蹲下,抽着土制旱烟,一如既往地望着街上陌生的行人。

陈皮有些意外,干瘦面庞肌肉轻轻抽搐,几个小弟也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老头怎么突然就甩手不理了?

只是他们没有看见,在刚才老头点起烟的时候,坐在昏暗角落的人恰好放下了竹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