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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进不得京城,佟国维的长子叶克书,只好随便找了家客店歇息。

自幼长在国舅府,他是长子,向来被寄予期望甚高,吃穿用度,均是宫中规格。这荒野村店的烂稻草铺盖,叶克书在上面,翻来覆去睡不着。

雨,总算是不下了。

地面湿滑,一路上马车差点翻过去两三次,马车夫再也不敢乱挥鞭子。不然,他早都到京城了。

迷糊到后半夜,叶克书爬起来去如厕。

月色洁净如银,夜空繁星点缀。

不大的院子,再被马厩占去一大半,处处逼仄。老磨盘一看就是长久不用的,风吹雨打,裂缝遍布。那磨盘上,坐着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壮汉,看见他出来,主动搭话。

“老爷。”

叶克书不认识这个人,又听他仿佛陕西口音,吓得一哆嗦。

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哪怕鬼敲门。

叶克书连茅厕都不敢去了,灰溜溜回房。

本有两个打小伺候他的亲随,在屋里打地铺,伺候主子夜里要茶要水。叶克书喊了两声他们的名字,愣是没有听到回应。

这下,真出事了。

在黑暗中,叶克书试探了一下房门。

被从外面封死,纹丝不动。

“省省吧。来,咱们说说话。”

一阵强烈的闪光过后,屋内唯一一盏油灯,慢慢放出微弱的光芒。

叶克书的眼睛适应明暗变化后,看清了形势。

他的人被捆起来,半死不活,烂泥般瘫倒在椅子上。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普通农户装扮,谈吐里带一点山东口音,态度不卑不亢,坐在桌边。

“我就是个伙计,听主家吩咐,来谈生意。”

“哦。不知,是买?是卖?”

叶克书全无平日里那副世家子弟的气派,小心翼翼,语气客气至极。

“卖。卖你最想买的东西,粮食。”

“阁下,有多少?什么价?”

“数目,就是你需要的数目;价码,由我们定。先付五十万两做定钱。”

“五十......”

这几乎是佟家,在山东折腾两年酒水生意,提心吊胆,捞到的全部收益。

他不想答应这笔买卖。

可在这荒郊野岭,他不付钱,还能走得出这家客店的大门吗?

想到这里,叶克书忽然找回了镇定。

对啊!

他是当朝国舅的长子,皇上的表弟,日后说不定,还和皇上做儿女亲家呢?

要是他命丧于此,刑部一定会追查到底。

这伙计背后不管是谁,既然能拿出足以赈灾的粮食,又不怕朝廷追究,那定是朝堂宗室里,有数的那几位。

虽然只做到銮仪使,再没能往上升迁,叶克书,不完全是个白丁。

“阁下,要不,再商量商量?四公主向来宽厚。我弟弟隆科多没大没小,日后,一定叫他,登门去给公主,赔礼道歉。”

“你还有点眼色。刚才在院子里那个陕西汉子,看见没有?”

“看,看见了。”

“那是索额图的人。没有公主在中间拦着,你早见阎王了。不怕叫你知道。公主说,给大阿哥带个话:粮食春种秋收,她不是神仙,一两天变不出来。公主在归化城有块胭脂地,差不多五万亩。灾民只要愿意,可以去那里耕种落户。五十万两,是他们的安家费,还有补偿。”

“四公主是宗室里出名的财主,怎么不大慈大悲,救济一下苦难。”

“救济谁的苦难?国舅府?”

叶克书便不说话了。

那伙计嗤笑几声,站起身来。

最好是城门一开,他立刻就进京城,回公主府复命。

“公主善心,不渡恶人。殿下不是庙里的菩萨,心没那么软。财主又怎么样?那是瑞香坊的绣娘们一针一线,赚的辛苦钱。少在这儿耍赖皮。没有现钱,可以借咱们府的印子钱,限半年还,三分利。拿海淀的宅子抵押。就到今天下午为止。过时不候。”

伙计越过叶克书,在门户上先紧敲五下,又短叩一下。

门立刻就开了,伙计扬长而去。

刚才那个坐磨盘的彪形大汉,牵了两匹马,等在客店外头。看见他出来,迎上前去。

“小方,怎么样?那佟家大爷,答应了吗?”

“不好说。我看他磨磨蹭蹭的,估计舍不得钱。”

“那怎么办?”

“无妨。公主的办法多着呢。咱们走吧。你陕西口音,还学得挺像。”

二人快速地上了马,一路飞奔,果然城门刚刚打开,他们就正好进去。

阿香吸取正月里的教训,不敢延误,两个派出去的人一回府,就把海枫给叫了起来。

而海枫也估计着,手下们回来就是这个时辰,早自己坐起来了。简单梳洗后,叫他们进内院,询问情形。

“这么说,那叶克书没当场答应?”

小方稍显愧色,听见自家主子这么说,低声回答道:

“小的办事不力。要是,再使劲儿吓唬吓唬他,说不定能成。”

“不必把过错,非往自己身上揽。这是五十万两银子,你三言两语就能要来,何必当伙计呢?我抬举你,做五方楼的大掌柜。”

她这几句话里,满满的轻松戏谑,勾得身边侍女嬷嬷们,都忍不住轻笑。小方不知不觉中,放下了紧张。

“主子抬举,小的惶恐。待再办两年事,老成了,再领大掌柜的差事。”

海枫很喜欢小方的胆气,传话叫外面账房放赏。两个伙计便自行,回五方楼休息去了。

舒泰扶海枫回床上补个觉,脸上难免显露出忧愁。海枫紧绷好几日,各项事情总算大致理出个眉目,心情大好,伸手捏了捏舒泰的脸颊。

“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主子,佟家一毛不拔,您就不救灾民了吗?”

阿香本来要出去看热水够不够用,听见舒泰这么问,又折回来。

“怎么痴了?账房钱都垫出去了,土谢图汗部出马匹,费扬古将军从兵部挪借的大车。这些不都是你经手的?”

“我,我以为那钱,佟家会给呀!”

舒泰说着说着,不仅嗓门变高了,还带点哭腔。

“主子为这点买卖,从小白天要去陈先生那里上课,后来又练那罗刹的话,一个人劈成好几份用,晚上熬着偷偷看账本。咱们这些年,赚了也赔了,好不容易才开上三家分号,攒下一点子家底,松一口气。把这钱用来赈灾不心疼,可恨的是,叫佟家占了便宜还卖乖。”

海枫看舒泰是真心急了,不敢再逗她。

“谁说我给佟家垫钱?我不仅不垫,还要赚呢!孙将军把证据都捏在手里了。你俩快去睡一会儿,我这里没事。留意着佟家来没来人就行。”

然而海枫中午睡醒,起来吃饭时,佟家没消息;小方给叶克书定的最后期限过去,天都黑了,恪靖公主府门前,还是没有国舅府的马车。

错过一天,山东、陕西两地,又要枉死多少灾民。

海枫没时间跟叶克书一万八千地讨价还价,拖泥带水,直接把小方给派到陕西去。

“叫孙将军,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