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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乾宁坊的一处高阁中,大长公主驸马谢飞白将一碗茶放到凤天磊面前。

“尝尝,原城寄来的茶叶。”

茶汤浑黄,入口苦涩。

凤天磊饮下一碗,舒坦地出了口长气,“好久没喝到北地的茶了。”

北地高寒,所谓茶叶不过是高山上一种老树的嫩叶。

因着它有去淤通血、养阴润肺的功效,当地驻军时常熬上几十锅分给将士饮用,又有医者用它做一味药引,医治疽症。

“你这趟去得够久,此番回京,可发现京中有何变化?”谢飞白笑问。

“朝中的折子来来回回不离那几样,”凤天磊倚在窗口往外瞧,“这乾宁坊出入的官员倒是比以往少了许多。”

谢飞白端着茶碗走过去,“柳亭书斋是乾宁坊头一号门面,它家一倒,别家人人自危,好些官员担心买到赃物,有不少人连金石品鉴会都不敢再去。”

柳亭书斋在京城开店多年,颇负盛名。

它家从各地收购稀有的金石古玩,常有旁人没有的孤品出手,很得当朝官员追捧。

然而前不久,悬州吴启芳私通海寇一事竟将柳亭书斋的根底扯了出来。

吴启芳招认,他从海上弄来的私货有一大半都交给柳亭书斋替他销赃。

与此同时,凤天磊安排的暗线也追查到赃物在各地的去处。

种种证据表明,柳亭书斋就是最大的海货销赃窝。

在他回京之前,朝廷已将柳亭书斋及其各地分店一网打尽,查抄出不少待销的赃物和巨额钱款。

书斋老板原是一名盗墓贼,金盆洗手后开了这家书斋,他心思活络,自从悬州禁海,海外之物变得奇货可居,他便主动找到吴启芳,想通过他大捞一笔。

他在京城门路广,消息又灵通,时常向吴启芳透露一些朝廷风声。

一来二去,吴启芳被他说动,便开始了私贩海货的买卖。

两者来往密切,就连当初除掉张副尉,也是书斋老板替吴启芳下的手。

可怜张副尉以为自己是到京中送信,却不知他交给柳亭书斋的那封信写的就是要他性命。

“除了柳亭书斋,必然还有不少漏网之鱼躲在暗处,”凤天磊道,“商人本性逐利,总有好赌之人妄想以小博大,只有打通海上商路,让海货变成寻常之物,这些人才有可能收手。”

“南边隐患较小,明年三月便可试着开禁,如今最大的难题在悬州。”谢飞白笑看他一眼,“听说叶将军发誓要夺回礁州六岛?”

凤天磊原本惬意地吹着窗外小风,听了这话,神情一顿,“先生也来取笑我。”

谢飞白啜了口碗中的茶水,从容道:“你姑母原与我商定,下月去山中赏红叶。”

凤天磊从善如流,“都说西山红叶十月更美,等我回来,姑母出行的一应花销都从我私库里出。”

谢飞白大笑出声,“你别只顾着讨好她,叶姑娘的老师还在京城,你打算何时见他一面?”

凤天磊挺直的背脊蓦然一僵。

大昱最为尊师重道,叶扶波爹娘已逝,她的老师李茂是她在世上唯一的长辈。

听姑母说,李茂对于学生在信中提到的“于落”此人很是耿耿于怀。

凤天磊扶着脑袋犯愁,无论以于落的身份还是皇帝的身份与他相见,似乎都不妥当。

“姑父,”他苦恼地蹙起眉,“女婿该如何见老丈人?”

谢飞白唇角微扬,“看来,你已选定了叶姑娘。”

“不是选定,”凤天磊目中泛起柔和之色,“是只有她。”

谢飞白看他一眼,“你才二十岁。”

凤天磊愣了愣,“许多人在十八岁便已成亲。”

“你是皇帝,”谢飞白又道,“立后不只是家事,更是国本。”

“我知道,”凤天磊声音坚定,“我想与她一起守护大昱河山。”

“那她同意了么?”谢飞白问。

凤天磊:“……”

“你是不是没想过她拒绝的可能?”谢飞白又问。

凤天磊不自觉蜷了蜷手指。

“那就是没想过了。”谢飞白见他不言,轻轻摇了摇头,“雍王最近可有给你回信?”

“……没有。”

这么说其实也不对,他的小婶婶替小叔叔写过一封信,信上并未问及他与叶扶波之事,只道榷场关闭后两人会回一趟京城。

“我猜雍王殿下在等叶姑娘的态度。”谢飞白道。

“可我们已经……”

“两情相悦?”谢飞白笑笑,“但叶姑娘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于落可以成为叶扶波的心上人,皇帝凤天磊却未必。

正如谢飞白所说,当家事变成国事,便有许多预想不到的变数。

“你没想过她会拒绝,何尝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谢飞白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一针见血,“朝中大臣无论如何与你争执,他们最终都会妥协,你身为皇帝,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所有人都不敢当真忤逆你。”

凤天磊的神情变了变。

“你此趟去悬州,应当更能体会皇权的力量,”谢飞白道,“那些人为何对钦差俯首贴耳,因为钦差的身后是天子。”

只要不是存心造反,大多数人都对皇权又畏又敬。

凤天磊身处权力最高峰,即便他不想以势压人,也难免生出优越之心。

而这种优越,往往会让人刚愎自用,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凤天磊回想悬州种种遭遇,后背渗出冷汗。

京城的街头车马辚辚,人流如织,一片国泰民安的繁盛景象,他本该对此感到无比适意,掌心却一片冰凉。

他沉默了许久,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先生所言极是。”

若非谢飞白的点拨,他恐怕当真一叶障目,不知自己会做错什么。

“你姑母与雍王都对你寄予厚望,”谢飞白笑笑,“但他们同时又舍不得苛责于你。”

凤天磊是皇帝,更是他们呵护长大的孩子,没有哪个长辈愿意自己的孩子伤心,所以哪怕对叶扶波的选择仍有疑虑,他们却没有直接向凤天磊挑明。

“你唤我一声‘先生’,我便不能只以亲人待你。”谢飞白道,“今日之言,陛下若能谨记于心,他日即便浮云遮眼,也能拨云见日。”

凤天磊目光凝重。

他离开窗边,站直身体,朝自己的姑父郑重行了一礼。

“先生之言,学生终身不忘。”

年轻的帝王神情坚毅,他的背脊挺直如山岳,折腰时又如敬拜天地,深挚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