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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市这几天在放映一部电影叫“黑三角”,何集村机加厂的年轻人看过电影从城里回来说,这是文革结束以后上映的最好看的一部故事片,而且里面全是哈尔滨的风景,季少国一听电影里能看到真实的哈尔滨,顿时怦然心动,带着玛莎就出了门。玛莎在何集村基本上是深居浅出,这乍一出门,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用诧异的眼光盯着看,尤其在市里,街道的人三五成群围着玛莎看,玛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季少国解释说,这些年来中国的老外少了,这冷不丁见到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人就好奇,别害怕。玛莎眨眨眼睛,表现出不同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为什么要害怕,她是农民,城里人都是穿鞋的,她在农村是光脚的,中国不是有句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吗。这俗话说的没毛病,可用在这里季少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街上的人越来越肆无忌惮,竟在两人面前围成了圈儿,季少国说话了:“有啥好看的,要看到新疆去看,维吾尔族人都长得这模样。”,此话一出,围观的人当真以为玛莎是新疆的维吾尔族女人,纷纷散了,季少国得意的哼起了:“达坂城的姑娘。”,来往行人除了偶尔在玛莎脸上看上一眼,玛莎不再被人围观。两个人是在市里的东方红剧场里看的彩色电影“黑三角”,季少国在电影里看到了哈尔滨的抗洪救灾纪念塔,斯大林公园,玛莎看到电影里唱“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的于秋兰穿着比基尼泳装在松花江游泳,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太阳岛,季少国说,美不美,看大腿,我媳妇的腿,年轻的时候又白又长。玛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一直盯着银幕目不转睛。两人从电影院出来,一贯少言寡语的玛莎竟变得异常兴奋,她提出这两天就回哈尔滨去看看,玛莎是在那里出生、那里长大的,电影勾起了她对哈尔滨的无限思念,季少国又何尝不是,他在哈尔滨生活了十多年,白山黑土太阳岛,蓝天碧水松花江,季少国想念曾经跟他在一起共事的工友,其中有两人还是他的挚友,一个叫金少海,另一个叫龙八夷,在工厂,三人情如手足,工作中互相帮衬,生活中不分彼此,只是因为他师傅是日本人,季少国被“工作组”隔离审查,出来后,一气之下才回的老家,当年,厂长让他的两个挚友劝他留下来,这引起了季少国的极大不满,他认为两人是在讨好厂长,根本不体恤他的心情,他携家带口离开哈尔滨以后,便跟金少海和龙八夷彻底断了联系。历经了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这十多年来两人过的怎么样了?他更加思念回到日本的恩师宫本敬夫,是他把一个农家娃娃培养成了一名高级技师,一九七二年中日实现了邦交正常化,日本组团来中国观光的游客日益增多,没准儿恩师会随团来中国故地重游呢,他去哈尔滨也许还能打听到恩师的下落。季少国跟宫本敬夫不光学会了技术,也会说点日本话,现在形势稳定了,经济复苏了,他也老了,趁着现在身体还硬朗,他决定跟玛莎一起到哈尔滨去逛一圈儿,如果玛莎能找回她的房子,两人就在哈尔滨定居。季少国已经把工厂交给天朗管理了,毕竟天朗还年轻,在为人处世上多有欠缺,季少国时不时要指点他一下,前两天,朱培钟来厂里告诉天朗,村委会决定派他媳妇邓平梅到机加厂干会计,当时就被洪天朗一口回绝了,机加厂的出纳是季米娅,村委会会计杨老栓一个星期过来做一次账,月底核对,年终分红,减去工人工资和预留出购买原材料的资金,多出来的利润他和岳父跟村委会二一添作五对半分,这是当初岳父和景然叔立下的规矩,朱培钟要破了这个规矩他肯定不会答应,而且,天朗生气的是朱培钟就是怕他私下里多吃多占,故意安插邓平梅来监督他。天朗说:“ 好哇,把景然叔找来,只要景然叔点头同意,您媳妇就到厂里来干这个会计。”朱培钟要是安排别人来,他的腰杆会挺得直直的,偏偏是自己的媳妇,老支书知道了还不得说他假公济私?洪景然很可能会重新出山,挑起何集村这副重担,朱培钟心虚了:“这事就先缓缓,以后再说吧。”,他解释说,机加厂做的这么大,没个正规的财务制度真的不行,天朗不再理他,就算需要会计,也轮不到邓平梅来,这个位置是给他妹妹秀秀留着的。洪天朗把事情跟季少国作了汇报,天朗求岳父干脆跟大队解除合同,直接把机加厂买下来,这以后就是自家的买卖,季少国说,他也有过这个想法,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再等等看,他是担心这形势还会有变,另外,冲着村办企业这块牌子,主动找上门的客户真是不少,自从“四人帮”倒台以后,机加厂订单猛增,有的单位甚至拿来图纸直接让他们加工机械零件,尤其铁路上的非标螺栓,活多的时候加班加点都干不完,人家冲着什么,没有村办企业这块公家的金字招牌,就算他们技术再好,别人也未必敢把活给他们干,为什么?都怕犯错误,姓私就等于姓资呀,文革虽然已经结束,可留在人们心中的这块阴影却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抹去的,要消除人们思想上的这种观念,估计且要很长一段时间呢,所以,现在要撤出来单干,太冒险, 季少国可不想让自己的女婿先去挨这个“枪子儿。” 洪天朗鸣不平:他们没黑没白加班加点,大队却坐享其成,这跟解放前地主收租有啥两样,吸血鬼!季少国说,这样比喻可不对,有钱挣,还要有命花,这才叫本事。天明没有明白,季少国干脆直说了:“枪打出头鸟,风吹墙上草,流言蜚语穿心箭,唾沫星子淹死人。”洪天明没有明白,季少国告诉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图小利,村办企业这块牌子就是无形资产,什么时候国家政策全面放开了,社会对个体经济有了新的认识了,再买断机加厂也不迟,洪天明说,到那个时候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季少国说,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的,看形势发展到哪一步再见机行事,他对洪天朗也说了实话,现在就是想把机加厂买下来,手头的钱也不够哇。天朗“扑哧”笑了,说了半天,没钱全是废话。季少国让天朗立刻去村委会找朱支书,就说欢迎邓平梅来机加厂做他们的专职会计,她的月薪按工人的平均工资拿,年底有奖金,朱培钟说的没错,如今机加厂已具规模,账上流水不断,必须有个专职会计来理账,尽快健全财务制度,邓平梅是个不错的会计。洪天朗说,既然这样,那就让秀秀来厂里干库房管理员,她妹妹是高中生,有文化,关键秀秀是自家人。季少国说,行,材料分类、量具管理,这工作没文化的人真还干不了。这一点,季少国挺满意:天朗被天明踢了一脚还能想到自家人,这对他缓解跟家人的关系很有好处,毕竟两人不在女儿季米娅身边,这段时间,天朗还是要靠洪家的人。季少国跟天朗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最好不要马上表态,直接往他这个泰山身上推,这样既不会得罪人,也能给自己留下充分的思考时间,季少国言传身教,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天朗把机加厂越做越好,越做越大。洪天朗听了岳父的话,他到村委会告诉朱培钟,接受村委会的建议,欢迎邓平梅出任机加厂的会计。

季少国和玛莎看过电影后就定下来过两天就动身去哈尔滨,夫妻俩多少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们决定出远门之前全家好好庆贺一下,于是,离开电影院便直接去了农贸市场,夫妻俩买了新鲜牛里脊肉和通化葡萄酒,又走了好几家百货公司,总算买到了黑胡椒粉,两人在公园还买了一些鲜花,晚上,玛莎拿出珍藏在家里多年的银制刀叉,银制盘子,高脚酒杯,依次摆放到桌子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在冀中平原一个普通的农舍里,开始享受西餐的美味,他们吃着牛排,喝着通化葡萄酒,屋里有鲜花点缀,蜡烛萤映,屋里也是别有一番情调儿。天朗还是第一次吃西餐,不会用刀叉,好在不难,一学就会。季少国品一口葡萄酒,切一块煎得七分熟、浇有黑胡椒汁的牛排,放在嘴里,慢慢的咀嚼,细细的品味,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对往日的回忆中,在哈尔滨出入西式餐厅,这对高级技师的季少国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让他感到稀罕的事是一次吃饺子。那是一九五零年临近春节,季少国和他最要好的俩哥们儿金少海和龙八夷都馋吃狍子肉包的饺子了,三个人里只有金少海结婚成了家,季少国和龙八夷还是光棍儿,三个人一合计,决定大年三十就在金少海家吃狍子肉馅儿的饺子,季少国和龙八夷负责到道外的天衡山去套狍子,说好了,等到两人套到狍子回来,金少海跟他媳妇就负责剁馅儿包狍子肉饺子,龙八夷在厂里找来细钢丝,做了六、七个伸缩灵活的钢丝圈,一切准备就绪,两人便利用换休假去了道外的天衡山,就在他俩上山准备下套的半路上,不曾想竟遇到了三只狼,好在两人手上各拿着一根棒子,狼是铜头铁骨麻杆腰,估计其中一只狼是饿急了,对准季少国就扑了上来,季少国也没有惊慌,他对准狼腰就是狠狠一棒子,饿狼“嗷”的一声,跌在地上身体便开始扭动起来,另外两只狼仓皇逃窜,两人上去又对准满地打滚的狼就是一顿乱棒,狼死了,季少国和龙八夷吓得再没心思上山去下套子了,他俩把死狼装进麻袋里便一路兼程赶回到金少海家。没有狍子肉,大年三十只好在金少海家里吃了狼肉馅儿饺子和狼肉酸菜炖粉条子,季少国在收拾狼内脏的时候,一股子骚臭味儿把他熏的够呛,季少国说那是他这辈子吃的最难以下咽的饺子,自从那以后,季少国再也不想吃饺子了。听说狼心泡酒治风湿性关节炎,大年初一,季少国赶往长春,把狼心、狼肚子和一条狼腿送给了有风湿病的宫本敬夫。季少国解释他为什么说到了狼呢,开工厂,做生意就是要带点狼性,太慈悲了,赚不到钱。别看桌边坐的是三个人,实际上真正在听季少国说话的人只有洪天朗,玛莎归根结底是俄国人,在哈尔滨她是被两位俄国老人抚养大的,玛莎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在苏联人开办的教会学堂里读书,接受的也都是俄式教育,信仰的是东正教,玛莎跟季少国不光存在着明显的文化差异,再加上语言障碍,把个年轻时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季少国,这些年生生憋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人,玛莎倒是有心想听,可是季少国说的大部分话她又听不懂,季米娅听得懂,现在她身体负重,精神倦怠,又懒得听。洪天朗天生就不爱说话,他也是打起精神在跟岳父聊天。季少国想,自己不是话少吗,那好,说,他发现,说说话,聊聊天,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多说话是吐故纳新的一种方式,可以达到浊气下降,清气上升的效果,也许是要去哈尔滨的缘故,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季少国真是有点亢奋,他说当年收天朗为徒,是因为从他倔强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洪天朗果然没让他失望,天朗天资聪颖,好学,善钻研,而且充分显示出了不一般的语言天赋,他跟季米娅结婚这才多长时间,竟能用俄语跟玛莎交流了,当时玛莎都感到有些吃惊,天朗说,其实他私下里一直在跟季米娅学俄语,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季少国跟玛莎结婚二十五年,到现在他跟玛莎说俄语还要连比带划,同样,玛莎的汉语也是一塌糊涂,一件事两人多半都是在非懂似懂的比划中结束,夫妻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是在这种非懂似懂的磨合中一天一天走过来的,现在,一家四口坐在一起,玛莎喝着葡萄酒,季米娅吃着牛排,天朗在用俄语跟母女俩聊着天。季少国和玛莎定好后天就走, 他还是有些担心女儿,季少国对天朗说,季米娅预产期是在下个月,最好临产一个礼拜之前就把她送到县人民医院,公社卫生院他不放心,季少国也是考虑到天朗的姐姐洪丽鹃在县城里,一旦发生什么事她可以出面张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洪天朗点点头,说他已经给姐姐去信把季米娅的情况说了,有天朗这句话,季少国心里就踏实了。小两口吃了晚饭离开以后,玛莎收拾好餐具,把屋子打扫干净便到箱子里去找出门要带的衣物,那都是她六十年代初的服装,冬天的皮大氅,夏天的布拉吉都有,很多服装甚至都还是新的,阳光好的日子,她都要拿到后院晒晒,叠好再放进水曲柳木的大箱子里,这样的大箱子,季少国从哈尔滨带来了好几个,里面装的多数是俄式物品,包括一个落地钟,那个落地钟特有意思,上弦儿只需拉一下垂下来的棒槌,落地钟的指针就会不停的走动,棒槌到了头,临到钟的底端再拉一下棒槌儿,落地钟时间特别准,还有一部手摇留声机和一些黑胶唱片,他们在箱子里随便拿出一样物件儿,在市面上几乎都是难以见到的,包括玛莎的服装,季少国想把落地钟组装起来,再把留声机拿出来放些古典乐曲和外国交响乐,这都是苏联老人房间里留下来的,玛莎不同意,她的意思是这房子的环境不合适。玛莎五十不到,农村的生活没有使她身体发胖,金发、碧眼、高鼻梁,依然风姿绰约,洋味十足,要不,在城里她怎么会那么引人注目呢。季少国笑她:傻娘们儿,后天才走呢,现在就往提包里塞衣物,你不觉得太早了点吗?玛莎说她心情好,高兴。季少国耸耸肩,洋媳妇的心思他摸不透,季少国才懒得摸呢。两人逛百货公司的时候,意外的买到了进口的速溶咖啡,一盒速溶咖啡,让季少国相信现在老百姓的生活真的是稳定了,他冲了两杯咖啡,屋里顿时弥漫出一股香甜浓郁的味道,他到后院的屋里叫玛莎过来,玛莎指指自己的头,摆摆手,她喝了咖啡怕晚上失眠,季少国心里想,就她这个兴奋劲,就算不喝咖啡,也会睡不着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