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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满载棉纱的大卡车停在洪天明家院子外面的土路上,招来了一堆人过来围观,洪天明跳下车,见金贵的媳妇在人堆里,便喊她去找金贵,让他派七、八个壮劳力过来。金贵是副队长,天明不在的时候,队上的事情全权由他负责。洪天明领着两位司机进了院子,他让司机师傅在北房的客厅里歇着。郑淑玉把天明拽到一边问:“季米娅和孩子都好吗?”天明一脸兴奋:“母子平安,过几天就回来了。”“你和天朗怎么样了?”“挺好呀,这些棉纱就是天朗先替我垫的钱。”,郑淑玉放心了,其他事她并不过问,只是说了句,那么大两车货,搁哪呀。她给司机师傅张罗泡茶去了。队上闻讯第一个赶来的人是何猛子,他一进院子,就大声喊:“ 天明哥,车上的棉包往哪里搬?”洪天明问道:“怎么就你来啦?一个棉包净重有两百斤呢,你这细胳膊瘦腿的能搬得动吗,自己哪来的回哪去!”,猛子没能做成天明的妹夫,依然愿意做他的跟班。郑淑玉从屋里出来,说:“猛子,这活你可干不了,就在一边盯着点儿吧。” 说话间,八、九个大小伙子进了院子,天明一招手,说:“走,跟我去卸货。”他对猛子说,:“你过去把油毛毡拿来。”,天明指着东厢房他住的窗户根下说,“就把油毛毡铺到地上,棉纱包从那里开始往上堆,大伙干完活,晚饭我请客。”,院里院外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卸货,搬包,码堆,直到棉纱包快占据了小半个院子,总算把活干完了,天明留两位司机师傅吃晚饭,一个司机说,他们还要赶时间,天明给两人手上各塞了二十元钱,送司机师傅离开了,趁着大伙在休息的功夫,天明让猛子去跑趟腿儿,猛子到老咋呼家买来了一篮子卤菜还有驴肉火烧。 这一晚上,郑淑玉家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甚至还有人划起了拳。周艳艳想过来跟郑淑玉在东房的屋子里陪着天晴一起吃饭,郑淑玉说,她还是到那屋去吃吧,盯着天明,别让他喝多了耍酒疯。周艳艳一走,郑淑玉就对天晴说:“那屋里太闹腾,咱娘儿俩就在这里清清静静的吃顿饭。”,天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郑淑玉问他:“高兴吗?”天晴使劲的点点头。有人在敲院门,郑淑玉起身出去了,开门一看,见是洪景然,她一边把洪景然往院里让,一边说:“你来的正好,天明和他们小队的人在喝酒,你也过去吧。”,她刚要张嘴喊天明,被洪景然制止了。他示意自己已经吃过了,洪景然来到堆积如山的棉纱包跟前直咂嘴:“听说天明买了两车棉纱回来,这小子还真长本事了,想当年我金民叔和金华大大就是靠倒腾纺织品发的家,没准这堆棉纱就是天明的起点呢,这小子行!”,天明听到了院里的动静,出来一看是景然叔,赶紧走了过来,他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拉着景然叔非要让他进屋去跟大伙喝酒,洪景然说:“都是你们一帮后生子,我这个老头儿去凑什么热闹哇,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又打算往外走?”洪天明说他没想好,等把这些棉纱卖掉赚了钱,再看做点什么。 洪景然说:“我过来是找你娘有点事,你该喝酒就进屋去喝酒吧,只是别太闹腾了。 ”,天明晃着身子说他就不陪着叔了,洪景然看着天明的背影喊了一句,少喝点!他有感而发:“以前个个都跟夹尾巴狗似的,大气都不敢喘,现在真是不一样了,挺好!”,洪景然跟随郑淑玉来到了房间,他看到在炕桌边上吃东西的天晴说:“天晴呀,让叔看看你的手,”,天晴叫声叔,把左手伸了过来,洪景然对郑淑玉说:“你看,天晴不光认得我,还能听懂我的话,这孩子没准儿会好呢。”,他握着天晴的手,仔细看着,并在断指处摸了摸,见天晴没有把手抽回去,这才说,天晴的手指没问题了。郑淑玉问他,这黑灯瞎火的,有什么事还要专门过来一趟。洪景然说,她没在何集村的那段时间,赵有林带着他表弟马来之到村里来了,马来之亲口承认,当年那封匿名信是他自己写的,洪家人都误会他表哥了, 马来之还拿出了匿名信的底稿为证。“”魏书记上次来看我叔和大大,还谈到了这件事,魏书记说的没错,赵有林身上还是有不少亮点的, 他撤了我村革委会主任以后,从来没有找过我和何集村的麻烦,尤其是加工厂,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抓农业方面,郭家镇公社下属的各村,年年都保证了粮食的产量,这么说吧,他任公社一把手的这几年,没有一户人家因为饿肚子去逃荒要饭的。”,郑淑玉认可他的看法:“自从听孟华说,为鹃子回到县政府工作的事,赵有林在刘本涛面前也说了不少好话,我就觉得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她看人的境界就在于此了。洪景然承认,自从洪景山自缢后,他一直记恨赵有林,现在,心结打开了,他感到整个人都轻松多了,郑淑玉说,她也是这种感觉。天晴依然自顾自的吃着东西,突然,他指着盘子里的焖子,嘴里又发出“呜呜”的声音,郑淑玉说:“天晴是让你吃块焖子呢。”洪景然说:“好,我吃。”他拿了一块焖子放进了口中。

洪秀秀摆摊卖货有点上瘾了。开头两天她就挎着木匣子追着车去叫卖,这样太累,她觉得还是应该在班车的站点处固定一个位置比较好,于是,她在站牌的旁边摆了个摊子,摆摊子东西多,她一个人拿不了,就让周艳艳的爹周朝元帮她拿,几天下来,她发现,好卖的是香烟和汽水还有棒棒糖,东西好卖了,秀秀的兴致也高了,每天吃过早饭,她都和周朝元一起到村口摆好摊位,然后,周朝元就回去,到了中午,周朝元又把饭给她送过来,傍黑天再过来一起收摊子,秀秀在公路边上,经常有司机停下车来买烟,有的司机还会跟她开几句玩笑 ,秀秀觉得,每天看不同的人,就好像是在看不同的风景,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很快就过去了,可是,这对周朝元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他这样一天几趟的来回跑,腰疼病又犯了,这天下午,他强忍疼痛和秀秀收摊回来,一进屋就趴在炕上“哎呦哎呦”的叫唤了起来,石朵云赶紧找出泡有雷公藤的药酒来给搓后腰。周朝元疼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周朝元锔瓷器的手艺是跟一个远房亲戚学的 ,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学艺期间,他认识了石朵云,二十出头便单挑独干了,周朝元二十二岁那年,在远房亲戚的撮合下他和石朵云结了亲,两年后,周朝元带着着石朵云离开上扬村去了燕都市,两人在城里租了间平房安顿下来,那时候还是日伪时期,兵荒马乱的,石朵云就在家做饭、洗衣服料理家务,周朝元每天担着桃子走街串巷,“锔盆锔碗锔大缸喽”,这声调悠长的吆喝声,时常在古城的大街小巷里响起,一九四四年秋末,两口子为了两岁多的周大龙回到了上杨村,在乡下,周朝元依然是担着挑子,四处游走,农村锔活的工钱是少了,可活多呀,一天下来也不少挣,他锔活的手艺好,甚至有顾客带着缺损的古瓷器,从外地慕名寻他而来,这么说吧,凡是带瓷儿的东西坏了,只要有残片,而且不是摔的特别碎,周朝元都能锔好,他最后一次做锔活,是在三公里外的李家浦村。只要不是阴天下雨,周朝元逢集必去。这天凌晨,周朝元早早便担着挑子去了李家浦村,为的是占个好地界,李家浦村是个大村,大村当大集,集市这一天,甚至远离李家浦十多里地村子的人天不亮就动身往这里赶,拉着农产品的马车,驴车,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周朝元算是近水楼台,他来的早,先占了村子街口有棵古柏的地界,七月流火的季节,到了晌午,太阳冒出来,天气贼拉拉的热,大树底下不光好乘凉,而且醒目,进出街口一眼就能看到他,来到集上的锔匠也不止他一个,这一行也有行规,周朝元占了这块地界,其他锔匠就得躲得远远的,所以,占位很重要,来赶集的人,把自家的鸡、鸡蛋,花生,芝麻,干枣,时令蔬菜拿到集市上来卖,顺便还把家里磕坏的瓷缸、瓷盆,瓷碗带来交给周朝元,谈好价,顾客便去街里买或卖东西去了,待要回去的时候,再到他这里来把锔好的瓷器拿上,交钱走人。周朝元刚把挑子撂下,早上还不到七点 ,集市上的人还有些稀疏,便有顾客拿来一个破瓷盆交给了他,周朝元从挑子另一头的箱子上面取下小木凳,又从挑子这一头木柜的抽屉里拿出工具,做好准备工作之后便坐下来开始埋头干活了,瓷器的硬度很大,必须用金刚钻才钻得出孔,“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是这么来的。周朝元先将破瓷盆用麻绳捆住,用双腿夹紧瓷盆儿,然后拿起一把像胡琴似的弦弓子,把弓子的弦线在钻杆儿上绕上一圈儿,钻尖上沾点唾沫,再用左手食指捏住倒扣的酒盅,大拇指按住酒盅底儿,余下三指握着钻杆儿,钻尖先在裂缝的一侧定位,松开左手三指,右手来回拉动弦弓,这些动作,一气呵成,钻好对称的眼,按一个跟订书钉差不多的铜锔子,再用小锤在盆外敲打铜锔子,直到沿着裂缝的锔子牢牢把破裂的盆子紧扣为一体,再抹上黏性很强的瓷膏,最后,用布把瓷膏擦干净,一个瓷盆就锔好了。到了九点多钟,一堆破瓷器就摆在了周朝元的面前 ,他干得兴起,便唱起了锔活小调,“锔锅锔碗锔大缸呀,缸里有个小姑娘呀,十几啦?十五啦,再过几年该嫁啦,小伙偷偷乐坏啦。”,一边的人听了就“嘎嘎”的笑,周朝元不歇气干得起劲儿,临近十点,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帮男女中学生站到了他的面前, 锔瓷器是个细活,尤其钻眼儿的时候,不能有半点走神儿,周朝元意识到面前来了不少人,他只当是来瞧稀罕的,这种场合常有,对他来说不足为怪,周朝元正在锔的是一个瓷瓶,这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专程坐着马车从城里赶过来,老先生把他带来的一个木箱打开,周朝元看到里面有一个瓷瓶,老先生告诉他说这是宋代定窑青釉刻花梅瓶,昨晚擦拭时,不慎瓶口碰在了桌边上,碰缺了一块儿,老先生小心翼翼的从兜里取出一块残片交给周朝元,让他把活做细点,工钱不是问题,老先生说好,今天午后他来取瓷瓶,说完便走了。周朝元已经在瓷瓶裂缝的两边钻好了一排对称的眼,开始钉中号铜锔子了,一个留着小分头的人向几个学生一挥手,他率先一把抢过周朝元手上的青釉刻花梅瓶,拾起小木凳对准瓷瓶就要砸,周朝元爬起来紧着喊:“砸不得,这可是宋代定窑瓷瓶呀,金贵着哪!”,小分头怒气冲冲的说:“宋代的瓷瓶就更应该砸!”只听“嘁哩喀嚓,噼里啪啦”,好好的瓷瓶被砸碎了。周朝元目瞪口呆,几个学生冲了上来,把挑子两头的箱子也被砸烂了,工具都给扔到柏树后面的坡下去了,锔好的盆,碗,茶壶,还有正在等待锔的瓷器都被砸的七零八碎,地上一堆瓷片,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没有一个人敢出面制止。周朝元在地上找到几根不同型号的金刚钻,捡起一个完好的木匣子,回到了上杨村的家中,刚巧周艳艳初中毕业从县城里回来,周朝元跟媳妇石朵云和女儿说了集上发生的事,他看着女儿一头齐耳短发问她的两根小辫是不是被人按在地上给剪的,周艳艳用手捋了一下短发,说,是同学帮她剪的,互相剪,都是自愿的。周朝元说,他对顾客是无法交代了,尤其是那位戴眼镜的老先生,他决定金盆洗手,退出这个行当,石朵云说,想干人家也不会让他干了,人没事就好,家里还有些积蓄,居家过日子是没问题的,周朝元说,让他操心的就是周大龙,这孩子从小就不安分,他问周艳艳,他哥最近有没有到学校去看她,周艳艳说:‘’没有,我跟他又不熟。” 周朝元说:“ 不是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生份也正常 。”周艳艳没明白爹说的话,她忽闪着大眼睛望着爹娘,周朝元跟石朵云对视了一眼,双双不再说话了。那一年,周朝元到县城去找周大龙,他打算把儿子叫回家,结果,周大龙不认他这个爹,还把他从楼上推了下去,周朝元滚到楼下,带着一身伤从县城回来了,周朝元对媳妇撒了个谎,声称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在石朵云再三追问下,周朝元才说了实话。石朵云气的呜呜的哭,直说悔不当初哇,周艳艳问,悔不当初是什么意思呀,两个人又闭口不语了。没多久,新上任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吴若飞找上门来,他听说周朝元现在已经无事可干,便把他安排到了他们房后面的公社小学守大门,周朝元到学校上班的第一天便问小学革委会主任秦明贤是怎么回事,秦明贤说,他儿子周副司令给吴主任打了招呼,让吴主任对他家多关照着点,周朝元一听,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周朝元跟校长说,他腰不好,他女儿周艳艳是初中生,在家闲着,他愿意跟女儿换一下,让周艳艳来小学当代课老师,他在家养病。就这样,周艳艳小小年纪,就进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周朝元在家里养了一段日子,其间,他也在当地找中医看过,中医说,他都是些皮外伤,吃几副跌打损伤的中药再给他几张狗皮膏药外敷就会没事了,周朝元连着吃了三个疗程的中药,黑乎乎的膏药也敷了十几张,身上的青紫红肿都消失了,就是总感到腰一直不得劲儿,三个月之后,周朝元到市医院去拍片,医生告诉他,腰脊椎骨裂,已经错位吻合了,要治疗就要做手术,这种手术他们医院做不了,最好去北京。周朝元跟医生说,他害怕做手术,医生说,现在做手术还来得及,晚了,他想做,医生也不敢做了,周朝元问医生,不做手术他会怎样,医生说,轻则佝偻腰,重则瘫痪在床。周朝元揉着腰,嘴上说他考虑一下,便离开了诊室,周朝元已经有了主意,走出医院大门,扭身直奔汽车站,坐班车回到了家,他觉得医生是夸大其词,故意把病情说得很严重,他的腰除了有些不得劲儿和偶尔有针刺感外,没觉得会影响他的生活起居,这么多年过去,腰一直在疼,他又另找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说,他是腰肌劳损引起的腰疼,明知老中医说的不对,他还是吃了他开的一大堆中药,他想, 万一里面哪一味药恰巧就专治他的腰呢,关键这中药都是花钱买的,不吃就是浪费,那他可舍不得。不管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那些中药确实起到了疗效,周朝元的腰疼归疼,可比先前轻松了许多。周大龙被人用马车送回来那天,周朝元和人一起来回搬动他,这之后他的腰便开始出现阵发性剧痛,起初以为是累的,周艳艳送周大龙去了市里医院,那段时间,他看了中医,做了针灸,擦了药酒,又贴了膏药,腰再也没有出现剧痛,周朝元放心了,又过了一些日子,他一摸后腰,发现腰脊椎明显凸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大,半年前,两手神经质的颤抖起来,人也开始弓腰驼背了,周艳艳劝他了多少次,让他去医院好好看看,周朝元说,腰疼不是病,疼起来也不会要人命,差不多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岁数了,他也无所谓了,话是这么说,“嘎嘣”一口气过去,倒也痛快,这腰离心大老远呢,就怕死不了,人却瘫痪在炕了,他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