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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涂有枫叶标识的加拿大国家航空公司的波音747-200型客机傍晚时分在香港启德国际机场降落,一位身材窈窕,面容白皙、身穿藏青色女式裙装的少妇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款款走出了航站楼,这个少妇就是郝宝枝,小男孩儿是她和孙潜的儿子,中文名叫孙墨染,这名字是洪景宽给起的,墨染,泛着儒雅之气,肯定是希望他将来品学兼优了、才华横溢了,孙墨染的英文名叫艾米。孙潜拉着皮箱跟在后面,不到四十的人已经开始发福,从航站楼的大厅到门口,这才走出来几步,孙潜泛光的脑门上便沁出了汗珠,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这哪里还是十年前的玉面小生,整个就是一坨滚动着的白面团儿。 一辆的士开了过来,司机下来拉开车门,他见客人坐了上去,这才把皮箱放进了后备箱,然后,坐进了驾驶室,他扭头对坐在副驾上的孙潜用粤语问了一句:“先生,去边度?(哪里)”“什么?”孙潜没有听懂,司机马上用普通话说:“您们去哪家酒店?”“半岛酒店”,孙潜笑了:“您这字正腔圆的京味普通话是从哪里学的?” 司机说,他就是北京人,下乡知青,七一年从蛇口偷渡到了香港。这人挺直白,没谁问他,他自己倒是先把自己伪装的港式“面具”摘了下来。孙潜说,是不是在蛇口一百二十五公里地标处那片红树林下海泅渡到了这里,司机扭过头,惊讶的说:“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孙潜抄着天津卫的口音说:“咱就是天津人,六八年到的香港。”他没有说出他们是以什么方式到的香港,毕竟郝宝枝在后旁坐着,再说,偷渡也不是一件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司机高兴的一时竟忘了开车:“北京、天津这才相隔多远哪,咱这是他乡遇故知呀,我叫刘守仁,得,您们是前辈,这趟我免费送您们过去。”的士启动了。

夜幕中的香港霓虹闪烁,灯火辉煌,海面响起了轮船的汽笛声,孙潜和司机不停的说着话,郝宝枝搂着倦怠的儿子,秀美的眼睛注视着黑茫茫的远方,她知道,在隐约可现的点点灯火处,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内地。

的士到了酒店,孙潜一定要请刘守仁共进晚餐,他让郝宝枝和艾米先随着拎箱的服务生去客房,便和刘守仁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厅,相拥去了餐厅;引领郝宝枝母子俩来到客房的服务生放下皮箱,告诉她,这间客房已经按照她们预定时的的要求另外安置了一张床,如需其他服务,可以联系总台,服务生离开以后,郝宝枝经过了简单的洗漱、化妆之后,换了一袭金棕色丝绸连衣裙便领着艾米来到了餐厅,餐桌中间鲜花簇拥,菜肴已经上齐,就等她们母子入座了。

孙潜要了一瓶红酒,女招待已经把开启的红酒倒进分酒器里提前醒着,刘守仁说他开车不能沾酒,孙潜便给他点了饮料,进餐时,孙潜告诉刘守仁,酒店已经给他们预订好了明天上午十点半去北京的航班,到了北京,用不用给他家里人捎个话。刘守仁说,他早已在这里安了家,北京的爸妈已经不在了,一个哥,两个姐都有联系,年前他哥和他侄子还来了一趟香港,父子俩买了不少电子表带到北京去卖,在香港就十几港币一块的电子表,倒到北京能卖八十块钱一块,还疯抢,因为是走私货,风险太大,只干了那么一次,他哥和他侄子就再也没来了,现在内地政策放开了,年轻人也追求时髦了,大到日本东芝彩电,冰箱,小到电子表,蛤蟆镜,都成了时髦的标签儿,说到这里,刘守仁“嘎嘎”的笑了起来,他说,内地的年轻人连戴在鼻梁上的蛤蟆镜的标签都舍不得撕下来,为的就是标签上有那么几个曲里拐弯的英文字, 戴着有标签的蛤蟆镜,还以为多洋气呢,其实土的掉渣儿。“现在还有偷渡的吗?”孙潜对这事十分感兴趣,“偷渡的人肯定是有,如今是香港警署和内地公安联合打击偷渡客,不光是偷渡难了,遣送回去还容易了呢,香港警员把偷渡客押送到罗浮桥,直接交给内地公安,不过,比起六二年大规模逃港的现象现在是绝无再有了,而且,现在走私跟偷渡的人几乎一样多,啥时候都是,有钱赚,命都舍得。刘守仁谈的起劲儿,孙潜听得入神儿,他就纳闷了,刘守仁是北京知青,他怎么跑到广东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刘守仁说,他舅舅一家在广州,六九年他初中毕业,原定是要和同学去黑龙江建设兵团的,他有哮喘,东北太冷,他这身体根本就受不了,他爸就拿着医院出示的诊断书找到知青办说明了情况,原本是以身体有病为由想留在北京,知青办的头头不同意,他爸这才要求去广州他舅舅家女儿下乡的地方,知青办的头头说,只要是下乡,去哪都成,这也算是网开一面了,他是自带户口来到了他表姐下乡的宝安县蛇口公社,原以为南国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至少能混个肚儿圆,结果,农活累不说,还天天都是半饥不拉饱,看到农村有亲戚在香港的人家,吃的是鸡鸭鱼肉,穿的是敞开衫、抖抖裤,脚蹬黑皮鞋,他们知青个个羡慕的不得了,都有想逃港的念头,刚下乡的时候,他就听说,咱们国家着名的音乐家马思聪六七年就是从深圳坐小艇逃往香港去的,打那以后,广州知青便开始出现了逃港潮,他下乡的时候,男知青都跑了一大半儿,就剩下几个身单力薄的男知青和一大帮女知青,表姐也劝他往那边跑,表姐说,她要是个男的,肯定早就过去了,他胆儿小,直到七二年的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月大如盘,明亮似镜,他独自望着天上的月亮,想着他一个北京知青,在这里单打独斗,一晃都过去三年了,回城已是无望,便也动了偷渡的心思,再加上经不住当地社青的怂恿,便穿上他表姐用泡桐木给他做的救生衣,跟着几个社青在红树林下了水,“初三、二八水顶流”这是当地渔民根据海潮涨退规律,总结出的谚语,意思是说,八月和九月的初三到十八这段时间,那一带的海水是顺水,游起来不太费力,他们运气好,躲在红树林里,趁着解放军换岗的时机,下饺子一样往海里扑,不过,还是有两个腿脚慢的社青,被赶来的解放军警告后无果,开枪打死在了海边,两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趴在了浪花敲击的滩涂上,浅滩的海水,呈现出一层淡淡的红色,一眨眼的功夫,两个鲜活的生命,就成了任凭水波冲涮的尸体,碧水蓝天,红树林,他们再也看不到了,刘守仁有些黯然神伤,他喝了一口饮料,接着说,你们是知道的,当时中英是以水为界,只要下了水,解放军就不会再管了,刘守仁吁了一口气,他也算是应了这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这句话好耳熟,郝宝枝想起来了,开救护车的冉叔叔就曾经用这句话安慰过她;孙潜喝了不少红酒,两人又聊得十分投机。

孙潜也就不再掩饰了,他说,当年他们的确是打算从他下水的地方泅渡到这里来的,除了害怕岸上巡逻的解放军,还害怕海里有鲨鱼,一直犹豫不决,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当地的一个蛇头,他给了蛇头一千六百块钱,两人便和十几个偷渡者,坐着机帆船,在海上漂泊到半夜,来到了这里,总的来说,还算顺利。郝宝枝虽然在餐桌上一直在听两人说话,但她除了跟儿子偶尔窃窃私语几句,自始至终没插一句话,刘守仁不时用眼神儿瞟一眼郝宝枝,他悄悄对孙潜说:“贵夫人端庄大方,真有气质。”孙潜说,他俩曾经都是京剧演员,不光是生活中的伴侣,在舞台上也是一对儿珠联璧合的好搭档,刘守仁说,难怪呢,京剧演员眉宇之间总有一股精气神儿,小时候他爸爸带着他在长安大戏院看过京剧,演员的眼睛一蹙一颦都是戏。孙潜自我感觉良好:“你是指我?”,人一熟,说话就不顾忌了,刘守仁笑笑:“您这身材,实在不敢恭维。”他扬扬下颏儿:“我是说贵夫人。”,郝宝枝闻之,淡淡一笑,她对孙潜说,她和儿子已经吃好打算先回房了,然后,她又对刘守仁说,“您慢用,艾米,跟叔叔说再见。”艾米说了句:“叔叔,来日方长,咱们后会有期。”一句再见,让他演绎出了这两句成语,要是再一抱拳,江湖味儿就出来了,把刘守仁给逗乐了。

艾米出来问妈妈,她们认识那位叔叔吗,郝宝枝摇摇头。“既然不认识,爹爹怎么会跟他一见如故,如胶似漆呢?”郝宝枝笑了,艾米打小就被洪景宽拽着学成语,背唐诗;从郝宝枝姥姥汪玲玉那里算,艾米应该管洪景宽叫太姥爷,艾米刚出生那会儿,汪玲玉对洪景宽说,她升级做了太姥姥,他就是太姥爷啦,洪景宽说,自己才五十多岁就做了太姥爷,是不是年轻了点。汪玲玉在天津戏班子跟班主林啸天十六岁就成了亲,十七岁便有了林茹,汪玲玉比洪景宽大太多,她除了模样长得俊,又是唱戏的,还有个孩子,洪金华死活都不同意,洪景宽一气之下,带着汪玲玉去了香港,

两人成亲以后,汪玲玉身体一直未见动静,问题肯定是出在洪景宽身上,他到医院去做了个男科检查,化验结果是畸形精子症,他想有后也无望了,汪玲玉安慰他说,战乱时期,没有小的拖累,倒也无牵无挂,行动方便,话虽这么说,汪玲玉还是让洪景宽该就医就医,该吃药吃药,她说,没准儿还能死精复活呢,在香港,洪景宽是加拿大一家金融公司的襄理,汪玲玉是一家戏班子的当家花旦,两个人虽然都很忙,汪玲玉却一直坚持给洪景宽看西医,抓中药,直到四一年下半旬,战争风云离香港越来越近,国外驻港机构纷纷撤离,洪景宽所在的金融公司也摘牌歇业,洪景宽变卖了房产,两人带上家中细软,去了加拿大,就在他们离开不久的十二月初,日本偷袭珍珠港的第二天,日本军队开始进攻香港,十七天后,就在“圣诞节”这一天,随着港督杨慕琦宣布向日军投降,香港彻底沦陷了;

洪景宽到了加拿大,发现加拿大林业资源丰富,便在温哥华开了一家小型木材加工厂,洪景宽勤劳肯干,加上他又有经营头脑,到了日本人投降那年,木材加工厂在当地已经发展成了一家规模很大的家私生产企业集团,洪金华把公司总部迁到了首都渥太华。汪玲玉又只身回到了香港,在黄金地段买下一套住房,她在香港继续投身京剧艺术,两人为了各自的事业,就这样天各一方,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经过多年的奋斗,洪景宽在加拿大营造起了一个家私帝国,到了七十年代初期,,洪景宽的身体出现了状况,由于想有自己的子嗣,洪景宽中西药吃了不少,非但没能生出孩子,药物的副作用还损害了他的心脏,正值壮年,洪景宽装了第一个心脏起搏器,汪玲玉闻知,舍弃了她在香港一手创办起来的京剧院,回到了洪景宽的身边,洪景宽把公司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他的经理人汤姆斯打理,经营状况汤姆斯向他一月一汇报,洪景宽基本上就做起了甩手大掌柜,汪玲玉在当地组织了个一家戏班子,经常在华人社区演出,洪景宽爱听河北梆子,汪玲玉便隔三差五的在别墅的大厅里亲自给他唱上几段,两人在自家花园里种种草,养养花,在林荫庇护着的小径结伴相行,过着安谧舒适的生活,只是到了夜深人静,汪玲玉常常想念她的女儿林茹,五二年她虽然跟林茹在北京东单大戏院见了一面,女儿不原谅她也是意料之中,汪玲玉把五根金条、两千美元和她的香港地址交给女婿郝成天,她是希望女儿一家有朝一日能来香港找她,一起在加拿大发展,汪玲玉一直在盼着这一天;一样,洪景宽想念他的老爹,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思念就越来越强烈,所以,汪玲玉从香港打电话告诉她说收到了国内给她发来的邀请函,让她到北京去观摩全国地方戏剧汇演,洪景宽让她到了北京,一定给他的老父亲汇一笔钱,就算替他这个不孝子尽一份孝道,有机会,不管他爹原不原谅,他都要回去看看,六六年初,他联系到国际红十字会,给老家的县医院捐了一辆救护车和两台x光机,他还要给家乡捐款,后来听说国内把有海外关系、尤其是有在资本主义国家的亲属整的很惨,得知此事,洪景宽经常半夜被吓醒,他总觉得他爹有可能因为他受到了牵连,洪景宽从此断了想回去看看老父亲的想法。一九六八年九月底,汪玲玉把郝宝枝和孙潜从香港接来,在飞机上,汪玲玉告诉外孙女:“你加拿大的姥爷祖籍就是清源县的,要是知道你俩是在他老家的县京剧院工作,他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果然,洪景宽一见到她和孙潜,就向二人打听国内的情况,孙潜告诉他,有海外关系的人,日子确实都不大好过,洪景宽问郝宝枝,早年听你姥姥说, 你父母是在燕都市工作。因为姥姥说这位姥爷的祖籍是在清源县,郝宝枝直接告诉他,两人都是清源县京剧院的演员,洪景宽一听,顿时激动的就像个孩子 :“我家就住在清源县的何集村!”。郝宝枝一听,她兴奋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何集村?”郝宝枝指着孙潜说:“我俩去过何集村,对了,我们招的学生就姓洪,叫洪丽鹃。”洪景宽说:“在何集村,洪姓只有三家,我家、叔叔家,还有一个叔伯叔叔家。”孙潜说:“当晚我俩是住在一个叫洪金华的老人家里,因为他家只有他和老伴儿两人.....,”孙潜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他看到,郝宝枝的姥爷两眼直愣愣的盯着他,两腮的肌肉在剧烈颤抖,他意识到马上就要发生点什么。洪景宽突然惊呼道:“洪金华就是我爹呀!”,汪玲玉见状都感到吃惊,她从来没有看到洪景宽这么激动过,她让侧站一旁的菲佣去拿救心丸和便携式氧气瓶。洪景宽催着孙潜说说他家里的情况,孙潜吓得都不敢张嘴了。菲佣和一个黑人男仆跑了进来,黑人手上拎着氧气瓶。洪景宽说没事,他让两人出去了。孙潜鼓起了勇气:“老人告诉我,小儿子是公社中学的老师,在市中学进修呢,小儿子是现在的老婆生的,还有个长子是他和前妻所生,一九三七年小鬼子打进燕都市,前妻受到了惊吓,逃回何集村没两天就过世了。”孙潜已经猜到,老人家过世的前妻就是面前这位的亲娘,他看了一眼洪景宽。洪景宽擦着眼泪让他接着说,不要拉下任何细节。孙潜说,老人家的两句词让他至今难以忘怀,那就是:我在家中望月思儿,儿在哪里低头想爹呀。”洪景宽听了,已是泣不成声。汪玲玉让佣人把两人先领出去,她过去搂住洪景宽,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尽情的哭。“我的娘呀!”,别墅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