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经历过那三年的人都懂。
房子买了，房贷还有几十年，但是收入降了。
夏夜幸运的是没失业，工作还在，但是年薪大打折扣，具体削了多少，他没跟江得意说。
江得意是有一阵子感觉夏夜的朋友圈不对，他一贯很会察言观色，又是当医生的，虽然是外科，不是精神科，但见过的或听同行说过的各种病例实在太多，夏夜那状态他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江得意很耐心地和夏夜私聊了许久，才一点点套出了他的话。
原来夏夜有很多故事没有告诉两人。
每次回永镇相聚，他对两人跟对家里差不多，报喜不报忧，总是说他在外边一切都好，也会越来越好。
其实实习的那半年，他差点没撑下去。
投行精英基本都是名校毕业，他的毕业院校放到一众清北人面前，根本不够看。
他从小到大最引以为傲的“名校高材生”身份，从实习的第一天起便一文不值。
所有人的起点都比他高，他只能拼命冲刺。
这一行没有所谓的996、007，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他们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要是你周末不来上班，那下周一也别来了。
公司不会因为他不加班就辞退他。但他会因为不加班而在竞争中落败。
然后，还有更糟糕的。
金融业，比跟数字打交道更重要的，是跟人打交道。
数字的背后是信息，信息的来源是人。
同事们几乎每天下班后都有社交局，晚上10点结束工作，然后去打牌、喝酒，半夜两三点散场，第二天一大清早又出现在公司，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那些社交局并不是娱乐、放松，恰恰相反，那是一个积攒人脉的战场。
在这样的战场上，投行精英的面具不能摘，他必须想尽办法去认识每一个可能有价值的“朋友”。
这种压力是夏夜在学校里没有体会过的。
有几次，夜深人静时，他默默地流过泪，想过放弃。
但，他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只有他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
他不甘心啊！
而且他也回不去了。
家里人不会接纳他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回去的。
自他离开家乡，踏上魔都的土地，家人便默认，他已走上出人头地的康庄大道。他的人生容不下失败。
除了硬扛下去，他别无选择。
他咬着牙，拿到了录取率不到50%的转正名额。
那一天，他前所未有地神清气爽，感觉自己又可以了。
也是那天，他暗暗发誓，他要凭自己的能力，在这个一线大都市立足。
转正后，夏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几乎没有个人生活，女朋友也是因工作认识的——一个企业家的女儿，本地人，算不上富豪，但也温饱无忧。
他的辛苦得到了回报，那几年累是累，但业绩一年比一年好，从行业到他个人的职业生涯都欣欣向荣。
他似乎真的成了自己执念已久的天之骄子。
因此，年近三十之际，他孤注一掷地买了房。
以后再跟人聊天，终于能够底气十足又漫不经心地透露，他也是一个在魔都有房有车的男人了。
之后，19年来了。
20年，21年，22年……
一场天灾，改变了经济环境，也改变了人们的心态。
夏夜的房贷几乎要断供，他卖车卖表卖基金卖股票，到最后还是靠老丈人支援了一波。
这些他都没跟父母说。父母反过来还跟他哭穷，说家里的生意亏了很多，话里话外是延续了多年的意思：家里就指着他有出息后带着全家一起过上好日子，他倒好，一个人跑去大城市享受，爹妈一大把年纪还是得靠一间小铺子过活……
夏夜是每个月都给他们打钱，但那几千块和他们想象中直接阶级跃迁的图景差距也太大了。
夏夜没有反驳，默默地给家里又打了一笔钱，挂断电话，又得面对妻子的埋怨。
对妻子的埋怨也不能反驳。她父亲在经济上帮了自己一把是事实。
夏夜只好把所有情绪都咽在了肚子里。就连在朋友圈发一条似是而非的心情，他也要先屏蔽掉家人、妻子、亲戚、领导、同事、客户，再斟词酌句，确保自己的文字不会透露太多信息，或显得太loser。
这样的朋友圈基本没人理会。
除了江得意。
秦立，众所周知，这人没有刷朋友圈的习惯。
江得意来找夏夜私聊的那一刻，夏夜心里又忐忑，又温暖。
尽管这种情绪他长久以来都不承认。
江得意建议夏夜去医院做个抑郁症诊断，夏夜一开始是拒绝的，江得意锲而不舍地提了数次后，夏夜终于答应了。
夏夜是自己偷偷去的。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
这吓了江得意一跳。他以为最多也就是轻度抑郁，实际情况比他设想的严重。
在江得意的远程监督下，夏夜还算是配合精神科医生的专业治疗，瞒着妻子偷偷吃了好一段时间的药。
这整个过程中，夏夜都一再对江得意强调，他们聊的这些，不要告诉秦立。
现在，夏夜已经停药了，经济上的窘境也差不多走出来了，江得意便寻思，兴许不该再瞒着秦立了。
他们仨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啊。
听到这里，秦立微微皱眉。什么意思，他是外人？
秦立没作声，但江得意仿佛听得到秦立的心声，说：“老秦，你别想歪，夏夜他不是对你有意见。他跟我说过，他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秦立疑惑：“对不起我？他对不起我什么？”
江得意又沉默了一会儿，似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夏夜卖到底了。
高中时那一次“分数之争”，夏夜多年来始终没忘。
夏夜说，一直到30岁以前，他都坚决认为自己是对的。
而秦立那次的“背叛”，成了他心里一根拔不去的刺。
他只是表现得很大度。
他在魔都买房时，秦立私底下来劝，他理智上知道秦立是为他好，情感上却还是忍不住刺了秦立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