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话说出去，他就清楚自己太伤人了，然而天之骄子的骄傲让他无法放下姿态去服软。
确诊抑郁症后，夏夜逐渐理解了许多从前他绝对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这一生，一直生活在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之下。
毕业前，这柄剑是分数。
毕业后，这柄剑是KIp。
他总以为，努力闯过某一关后，他就解脱了，他就能永远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了。
事实是，闯过一关，还有下一关。
不会有解脱的那一天，只会有倒下的那一天。
它是悬在头顶上的剑，也是吊在每个人面前的那根萝卜。
从前，这根萝卜名为“来世”或“天堂”。
现在，这根萝卜名为“退休”或“财务自由”。
他的存款最多时超过了一百五十万。一百五十万，对于一个小镇上家里在菜市场开杂货铺的孩子，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对已身为“金融业精英”的他而言，塞牙缝都不够。
毕竟他见过别人戴的一块手表就顶他三倍身家。
自由？
永远没有自由。
他好累。
他想歇一歇。
他不会退出，他大概率会继续奋战，如果不干投行，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发光。
他只是想歇一歇。
他不见得现在会全盘认同秦立的理念。至少他能理解了。
他理解秦立为何那样想。秦立选的是另一条路。一条不适合他，但对秦立而言，也许是最好的路。
今年春节，他也想见见久违的好友们，放下一切杂念，开开心心地喝一杯。
江得意说：“这些事你听了就听了，在他面前一个字不许提啊，不然他得抽死我。”
秦立笑，“行。”
夏夜的自尊心拉到了天际，这点他俩都清楚。
江得意又说：“对了，还有件事。”
秦立：“什么？”
江得意：“给你发了张图，快看。”
江得意发来的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路边小摊，招牌写着“素姐牛杂”。
小摊后边站着一个中年妇女，估计就是老板素姐了，微胖，皮肤黝黑，正对着镜头笑。
江得意：“我妈昨天刚发我的，还想着跟你唠唠来着。”
秦立没明白：“跟我唠啥？”
江得意：“你猜猜这是谁？”
秦立更懵了，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我认识？”
江得意：“你认识，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
秦立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
素姐……？
秦立：“如果我没记错，我记忆里只认识过一个叫素姐的……”
秦立：“你别告诉我这是胡小素。”
江得意：“哎嘿，你居然还记得小素姐的全名。”
秦立：“……”
他以为这位素姐是个四十往上的阿姨，没想到是他们的同龄人。
秦立现在走出去，看起来也就是个十二六七的年轻人。
比他们大一年的胡小素，如今也才34岁。
34岁的Fbb还美艳动人。
江得意还在那边叨叨：“小素姐初中时不是嫁走了么，这两年才回的永镇，我妈还去见了她几回。”
江得意：“我妈可感慨了，说小素姐当年多水灵一个姑娘，现在成这样了。”
秦立确实记得，十几岁的胡小素是个很有明星相的美人胚子，那个年纪的小男生见了根本顶不住。
谁都不会将那个胡小素和眼前这位素姐联系到一起。
江得意把他妈打听到的事给秦立说了一遍。
这故事也就听了个大概。胡小素十几岁就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男人，说有钱，其实也就是普通人里稍微有钱一点，家里有套房什么的，远不到家财万贯。
重点是，那时胡小素还没到法定婚龄，说是结婚，实际上没领证，也就是所谓的“事实婚姻”。
婚后没几年，那老男人死了。
“事实婚姻”不受法律保护，胡小素没有半毛钱继承权，她也没有什么法律知识，维权全靠撕逼，可她一个小姑娘，哪撕得过人家一大家子人，最终净身出户。
那之后，胡小素起起落落落落落，去KtV当过“公主”——她说她只陪过酒，没有跟人出去过过夜，就在KtV认识了一个有钱男人，没两下就被忽悠瘸了，辞了职，成了人家的专职女朋友，后来发现他有家室，专职女朋友实际上是专职小三儿。
胡小素很愤怒，像她火气十足的少女时代一样，给了那男人一个大逼兜，转身就走。
潇洒地走了，发现自己房租都要交不起了。
于是又去打工。不想去KtV当公主，就只能干一些没门槛工资低的体力活。
胡小素不是没尝试过去找自己以前的姐妹、朋友什么的，但数年过去，大家感情早已生疏，别人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大部分都已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再没人将她这个曾经一呼百应的小太妹当回事。
二十多岁时，胡小素又嫁人了。
没几年，老公又死了，这回是在厂里上班时出了意外，但厂方扯皮，非说是他自己操作不规范。
最后只赔了胡小素两万块。
那时胡小素正怀着孕，气得流了产。
她再次孑然一身。
胡小素想过一死了之，于是仿效屈原，去跳江。
被人救了上来，又进了一趟医院。
那天在医院睁眼，胡小素像疯子一样对着医生、护士、其他病人，或者说对着空气破口大骂——老天爷你太不是人了！我跟你讲规矩，你一点规矩也不跟我讲！
胡小素死不成，名声在那个地方也臭了，大家都说她是天煞孤星的命，克死了两个老公，连孩子都克死了，肯定是上辈子造孽太多，得离她远点。
胡小素一个人回到了永镇。
她父母都已不在人世，这里已没有她的家。姐姐们已许久不联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在永镇，她摆过各种各样的小地摊，从鞋垫到小饰品，再到烤肠、煎饼、牛杂。什么好卖卖什么。
牛杂摊是做了最久的，至今已有半年，不说赚很多，至少能温饱。
听江得意说完，秦立问：“地方在哪？位置发我一个。”
车子刚驶入永镇，此时是下午1点多，正好，他有点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