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从前也是我的活动范围，但平日里因为溪山寺的香火颇旺，来往的行人游客不少，并不适合打猎。而山林深处，我又唯恐有毒虫猛兽，尤其是蚊虫，简直防不胜防。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哪怕是一点点破皮的伤口都有可能发生感染发展成致命伤。所以溪山我虽然来过，但并不熟悉。至于江浸月说的“莫忘崖”，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我到山脚下时，便提前觅了无人处戴好了面具，凤凰也戴了面纱挡住了半张脸。我这才小心翼翼的尝试带着她混入了进香的人群中。这几日樊阳城颇遭受了不少磨难，今日进山的香客也是格外的多，且并无官兵管制。
我寻了个香客问“莫忘崖”的位置，此时我的喉咙已经开始有些发痒，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一开口甚至都觉得好似不是自己在说话。那香客也没听说过此地。我连续问了数人，总算在一个年长的香客口中问到了位置。
凤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来过溪山。我看她瞧着溪山寺的眼神颇为神往，嘴上却一句也不说。我也颇有些惆怅，但还是尽快的带着她离开人多密集处往林深处潜去。江浸月约的时间并不具体，我也无法判断到底是几时才能接上头，但无论如何早点候着总归是不会错过的。
莫忘崖的位置并不算难找，不过确实不像是人会来的地方——山崖上也不大，植被横生，也没有被人趟出过路的痕迹。别说看到接头的人，估摸有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这里了。我带着凤凰在附近寻了一棵树躲了上去，刚好也能够看到山崖上的全貌。
我摘了面具，和凤凰便坐在树上枯等。我早已疲惫不堪，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凤凰笑着说，咱们这么多天不光当了许久的老鼠，今天还能当一回松鼠。我瞧着她仍旧乐观开朗，心里倒是好受了些。
我再三确认了身体的变化，只能说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翠微楼中了毒，不过这个认识也能让我安心许多。凤凰早就发觉了我身体的变化，但见我不愿说话，也没有多问，只是安静抱着我，频繁的尝试给我输入内力。她一旦力竭，便停手自己再回复一会儿。此刻虚弱的我也没有拒绝凤凰的努力，无论如何，一个有力气的我更能保护我们两人的安全。
只可惜凤凰毕竟还是太小，她的努力收效有限。她后来回复的速度明显已经赶不上我流失的速度，而我们上山之前四处零敲碎打弄来的食物也已经被她吃得差不多了。我握住了凤凰的手腕，摇了摇头，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尝试。
凤凰应该是终于感觉到了恐慌，她呆呆的拿出包袱中的最后一个馒头，先掰了一块喂给我，然后自己垂首咬了一口，再抬头时已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心如刀割，但仍旧拂了拂她的乱发，笑道：“傻丫头，你哭什么，是馒头太难吃了么？”
凤凰“哇”的一声抱住了我，嘴巴里含含糊糊的哽咽道：“我不知道。哥哥，我好害怕！”
我轻轻的拍着她后背，嘶哑着喉咙笃定道：“没事的，不过只是江小姐给我吃的药的副作用罢了。其实我是觉得啊，吃不吃也没多大问题。先前崔妈妈说，披心沥血只能支撑一炷香的时间，我当时在明镜坊处理事情都不只这个时间。更别说在翠微楼和你相见时，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了吧？”
“由此可见，你哥哥我天赋异禀、万中无一，我就是天选之子，我就是天地万物之灵秀，我是电我是光，我就是这世上最独特的绝无仅有……”我亲了亲她的额头，笑着道：“不过，我现在有些困但我不能睡觉。嘿，小美女！你能给天选之子唱首歌吗？”
凤凰从我怀中直起身子，她没有笑只楞楞的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开始小声的给我唱歌。只是她一亮嗓子，便逗得我笑出了声——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
竟是一首喜庆的“好运来”。不过我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凤凰的歌声稚嫩又欢快，但面上的哀伤再也遮掩不住。这个画面既诡异又滑稽，我却听懂了她无助的祈求和深深的绝望。
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只觉得再也难以集中起精神，索性什么也不多想，静静的听着歌，出神的望着远方。凤凰的歌一首接一首，唱的完整又好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凤凰唱了多少首，我心里逐渐放松了下来，神智也在慢慢的溃散。迷迷糊糊间，我仿佛听到凤凰的一声哭喊，随即就感觉到她似乎已经离我而去。
这个巨大的、让人心悸的感官冲击让我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凤凰果然已经不在我怀中！我连忙四处张望，很快便看到了凤凰的背影，朝着来时的路径奔了过去，冲进了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姑娘的怀里，然后开始放声大哭。
“江姐姐！快去、快去看哥哥……”凤凰上气不接下气，一句简单的话也说的断断续续。
我从树上一个纵身，在凤凰话音刚落之际便站在了她的身后。江浸月形容憔悴仍旧不掩丽色，正有些吃惊的望着我。我哑着嗓子板着脸道：“哭什么，老子这不是好好的吗！”
凤凰飞快的转了头，嘴巴张的大大的似乎已经忘了怎么哭，只可惜眼睛却不太争气。她流着泪又扑进了我的怀里，震惊无比的瞪大了眼睛：“哥哥，你没事了？”
我挠了挠头，道：“我就是有点打瞌睡，本来就没事啊，你个傻丫头哭什么？”
凤凰止住了哭声却止不住抽噎，只一脸狐疑的看着我。江浸月敛了惊容，伸手探向我的手腕道：“公子让我看看。”
我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皓腕，笑道：“不急。江姑娘，我和凤凰可等了你许久，早就饿了。不知道咱们现在还要去哪，可有饭吃？”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发暗，原来我们在树上已经呆了有大半天了。江浸月惊讶的想从我手中抽回手腕，但却被我抓得牢牢的。我和她自相识以来，从来未有这般无礼，她脸上顿时浮现起了几分淡淡的血色。凤凰倒是很高兴，抹了脸上的泪花，抓住了我的另外一只手。我这时才不着痕迹的放脱了江浸月的手，把凤凰一把抱起，笑道：“江姑娘，请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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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浸月并未多话，只微笑着带着我们又走了一段山路，到了一座废弃的寺庙前。太阳已经落山，这间寺庙周边杂草丛生，远远看过去静悄悄、阴森森的，只不过寺庙内却依稀能看到微光。我借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依稀能够看到一块破旧的匾额，上面写着“青鼎寺”三个大字。
我笑道：“这溪山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处寺院，我作为一个本地人竟然丝毫不知，真是惭愧。”
江浸月看了我一眼道：“陌上芳菲在江湖上飘零多年，各种山野乡林都是走过的。这间寺庙从前是一座尼姑庵，知道的人本来就少，再加上废弃多年，公子不知也不奇怪。”
靠近寺庙后才发现寺庙内其实蛮热闹的，看上去陌上芳菲的人真不少，而且好像全员都到了。江浸月走在前边，眼瞅着就要当先进了寺门。我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道：“这样进去没问题？”
江浸月看了一眼我按着她肩膀的手，简单道：“我信得过。”
我摇了摇头：“不。陌上芳菲有内奸。我们避开正门吧。”
江浸月面色微变，但并没有和我争辩，只是有些犹豫：“我轻功不是太好……”
我让她指了方向，然后便毫不顾忌，也没有任何废话的搀住了她的一只胳膊，提起身法带着她和凤凰一起纵入了寺庙的内院。只不过我们落地的一瞬，大小两个姑娘都同时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内院应该是从前的尼姑们休息的居所，此刻院子里是真的安静，除了一间屋子里传来了喝骂声以外。我若有所思，道：“陌上芳菲应该还有不少姑娘吧，怎么都让她们挤在大殿里么？”
江浸月道：“这会儿大伙都在大殿内烧火做饭，平日里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吃饭也都是一起的。”
我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今晚是鸿门宴，这内院故意清了场呢。”
凤凰也觉得我说话不妥当了，频频的给我递眼色，我只当做没看见。江浸月面有忧色，道：“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了，咱们先进屋去，我给你好好瞧瞧。”
我不置可否，只跟着她往那间传出人声的屋子走，并笑道：“我老早就听说江姑娘是陌上芳菲的“太上班主”，看来还真是如此……”
我故意说的很大声，屋子里的人显然也听到了，喝骂声顿时也停了。江浸月面上淡淡的什么也没说。屋子里挺大，生了火盆颇为暖和，看上去像是一个待客的房间，且分明有人刚打扫过，十分的干净。凌音跪在屋子中间，陌上芳菲的八面罗汉孟山正站在她身前，刚才骂人的分明就是他。胡伯仍旧是病恹恹的，靠坐在屋子的一角。
诸人看到江浸月进来分明都是一喜，孟山冷冰冰的脸上也缓和了许多，再看到我和凤凰，孟山更是当即便换上了一张笑脸。他朝着凌音挥了挥手，若无其事的笑着和我打招呼。胡伯也勉强起身和我客套了几句，凌音也向我行礼。江浸月又提出要给我看看伤情，我挥手拒绝了，笑道：“急什么，诸位看来都在等我们兄妹，这么晚了，大家都饿了。凌音姑娘，去传饭菜吧。”
我也不顾屋里诸人古怪的眼神，大剌剌的拉着凤凰往主位上坐了。凌音看了一眼江浸月，江浸月无奈的点了点头，凌音就默不作声的下去了。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了起来，凤凰觉得我古怪，但还是很乖的闭上了嘴巴。我猜在她眼里，虽然我不对劲，但起码看上去很健康罢。
饭菜果然是早就备好的，传上来的很快。我也很难得的讲究了一次“食不言”，和凤凰一起闷头大快朵颐。我吃了个半饱，放下了筷子，咂摸着嘴巴道：“饭菜不错，就是可惜怎么没酒呢？嗯……也缺个美人儿给我喂个饭什么的。”
凤凰有点懵，随即便抱怨道：“哥哥你胡说什么呢，没酒我看你也醉了呀，我来给你喂好了。”我看了她一眼，她便又放下了准备端我碗筷的手，撇了撇嘴继续低头吃饭。
胡伯面无表情，孟山则笑容不变，但江浸月却侧过头吩咐了凌音几句，凌音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出去了。江浸月笑盈盈的起身朝我走了过来，道：“是我招待不周，怠慢公子了，我已经让凌音去给公子拿酒了。”她走到我身边，板板正正的跪坐了下来，给我和凤凰的碗里都布了菜。
我微笑着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汤匙，江浸月也毫无滞涩的拿起来，熟练的舀了一勺递到了我嘴边，我也干脆利落的伸嘴吃了。她的笑容并无变化，只是面上的憔悴让她显得更加的娇弱。
江浸月不着痕迹的放下碗筷，一只皓腕又朝我的手探了过来。我故技重施，反手又扣住了她的手腕，歪头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江姑娘，谢谢你。白氏姐妹真是万中无一的美人儿，我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你还想着帮我留个后。”
江浸月浑身猛地一颤，面上的笑容顿时也僵住了。凤凰小声的抱怨：“又和姐姐说悄悄话不跟我说……”
下面的孟山和胡伯都察觉到了江浸月的异样，胡伯更是勉力站起了身子。江浸月这才反应过来，挥手示意胡伯坐下。门外凌音拿了一小坛酒进来，见江浸月坐在我身边，很是吃了一惊。她快步上前走到我身侧，一边给我斟酒，一边笑道：“伺候公子是奴婢分内之事，不如就让奴婢来陪公子喝酒……”
我斜睨着凌音，挥了挥手道：“你不行，快下去吧。我平日喝酒极少，怎么着也起码得是怜影这样姑娘陪我。”我说到这里心里一紧，连忙问道：“她怎么样了？人还没回来么？怎么不上来陪我喝酒？”凤凰闻言也停下了筷子望着江浸月。
江浸月表情有些木然，淡淡的道：“她没事，不过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
我和凤凰同时松了一口气，凤凰继续埋头扒饭。我又重新浮起一个笑容，道：“既然怜影不在，那就只能委屈一下江小姐了。你我两家向来交好，江小姐想必不会见怪的——行了行了，凌音你快下去吧。”
凌音看了一眼江浸月，见她并无表示，只得无奈退下。我遥指凌音的背影笑道：“妹砸，不是你不够优秀啊，是哥这个要求有点高！”
凤凰“噗嗤”笑出了声，但其他人都皱起了眉头，连孟山都不笑了。
我点了点头，瞅了凤凰一眼，笑道：“你吃饱了没有？吃饱了要不要也喝一杯酒？”
凤凰不由大喜，连忙屁颠屁颠的抱起酒坛给她自己倒了一杯。我笑道：“这酒好喝是好喝，但你这么小，肯定一沾就醉，你行不行？”
凤凰逞能似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和把杯子倒过来，朝我挑衅的的一笑。我哈哈大笑，伸出手轻抚她的后背，道：“行行行，你厉害了。酒可不能喝那么急的，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身子里面发热了？这是要醉酒了哟。”
凤凰哼了一声，自顾自的又倒了一杯。只是她刚放下酒坛，便忽然直接栽倒在了桌子上。我眼疾手快，扶住了差点翻到的酒杯，笑道：“这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说醉就醉了。”我脱下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
江浸月终于完成了表情管理，她看了一眼凤凰，然后挤出一个笑容，端起酒杯刚要说话。我飞快的端起自己的杯子抢先开了口：“来，我敬江小姐一杯，恭贺陌上芳菲这次在樊阳的演出大获成功、圆满完成！”我蓦得伸出另外一只手搂住了江浸月的外侧的胳膊，一用力，几乎把她拢进了怀里。我大笑道：“也祝贺江小姐一展芳华，得、偿、所、愿！”
下首的孟山和胡伯终于色变，一齐站起了身朝我走了数步，虽然他们一句话没说，但一时间我竟感觉到杀气弥漫。我夷然不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也不管江浸月喝没喝，直接甩手往地上一掷，酒杯顿时四分五裂——
“真真是欺人太甚！”
孟山立即有了反应，刚才见他脸色变幻，此刻还是换上了一张笑脸：“先生醉了，先放开月儿可好？月儿这几日应对官府的审查，着实是有些辛苦。刚好凤凰小姐也醉了，不如就让月儿陪她下去休息好了。先生若要喝酒，我让依兰和明泓来陪你喝好了，这两位色艺均不在怜影姑娘之下……”
胡伯则有些急躁，喝道：“李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小姐这些日子为你们兄妹做了多少事，担了多少风险你难道不知道么？”
我哑着嗓子哈哈大笑，自己都觉得着实是有些难听。我森然道：“我当然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李某如今已是当世最大的一个青云余孽，官府和世家甚至不惜联手组建驱魔盟，调动上千官兵，只为了引我入彀。鉴于傀儡妖人这些年的血债无数、累累罪行，我若是被抓到，最起码也得判个满门抄斩吧。我本人被点个天灯也不算冤枉，再不然就得千刀万剐。这样的刑罚，对于我这样罪大恶极的魔头不为过吧？”
“不过没关系，我满门也只剩下我和凤凰两个。她是常守一的女儿，又是我亲手养大，无论从谁身上算连坐，她都无法幸免。和我亲近的乡邻们，也被我自己烧了个干净！我这般罪恶滔天，不但没有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官府和驱魔盟反而在我手上还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那么问题来了，自从来到樊阳，和我这个魔头一直交往过密的你们，尤其是你，江小姐。驱魔盟为什么会放过，啊不对，他们凭什么会放过你们？！怎么，是凭借孟班主的八面玲珑？还是倚仗江小姐的倾国之色？”
江浸月默然不语，被我这般亲密的搂着竟也没有反抗。胡伯语塞，孟山勉强笑道：“孟某久在江湖，黑白两道都有些门路……”
我嗤笑道：“三天，三天你们就几乎全员全尾全须的来到了这里。江小姐甚至提前预告了此事，让我三天之后在莫忘崖候着。樊阳的地头蛇卢家在经历明镜坊的围剿失败之后，连罡剑卢二都受了责罚被打成重伤，你们陌上芳菲不过就一个戏班子，真是何德何能！就算你们陌上芳菲所有的姑娘都去伺候驱魔盟，他们也不敢在这件事上打马虎眼！”
“你！”孟山的笑脸绷不住了，胡伯怒发冲冠，下垂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我冷哼了一声，继续道：“这个问题回答不出来是吧。好啊，那你们回答下一个问题也是好的。江小姐，孟班主，你们陌上芳菲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来的樊阳？别说什么安抚民众前来义演这种鬼话了！”
我话音刚落，场上便有人动了。胡伯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了我，双掌齐出，隐隐有风雷之势。我不假思索，从腰间抽出红妆剑横过剑锋往上一撩，胡伯顿时被我逼退回了原位。我冷笑道：“胡百臂，你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勉强了。我就算是再无恶不作，也不想被人说我不敬老。”
胡百臂猛地咳嗽了好几声，气势也委顿了下来，站在原地微微的弓着背，气咻咻的望着我。我并未收剑回鞘，而是把红妆剑直接插在了桌子上。孟山也终于变了脸色，冷冷的望着我道：“李老实，你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