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沐觉得自己这一生，大概可以用话本子里写的科举文男主来概括。
农家出身，天赋异禀，从籍籍无名到官拜首辅。
拜了全国最有名气的老师，有了几个在官场如鱼得水的师兄，见过几个性格各异的追求者，娶到了一见钟情的妻子，最后儿女双全，子孙绕膝。
但许知沐觉得自己肯定不是男主，因为自己家庭幸福和睦，甚至有钱。
阿娘温柔可亲，阿爹厚道可靠，弟弟高大威猛，嗯，就是有点傻乎乎的，看在是亲弟弟的份上，就浅浅提一句吧。
在官场几十年，许知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遇到过匪夷所思的事，理过错综复杂的案卷，教导过年幼无知的新帝。
成为万人敬仰的许大人，许知沐觉得自己这一路，其实并没有外人口中的艰难。
顺遂，就是这两个字，其实就可以概括自己这一生了。
从杏花村顺利的入了镇上的学堂，童生秀才，顺利拿下，然后又顺利的进了府城学堂，拜师、举人到状元，中间也没有波折。
在别的同窗还在为京城物价高昂，生活勤俭的时候，自己已经拥有了权贵云集地段的状元府和城外可遇不可求的农庄。
在别的同僚还在为升官点灯熬油的时候，自己已经凭借着不错的成绩，顺利的连升两级。
阿爷阿奶，阿爹阿娘，从一开始每年来看望自己，到最后也选择了在京城陪伴自己，就连阿遥，也在自己身边。
自己身体比同龄人康健许多，所以在城外顺利的救了个姑娘，钟情于她，娶她，爱她，护她，尊重她。
顺利的有了第一个孩子，是很符合这个时代期待的儿子，许知沐看着妻子似乎是松了口气，反省自己是不是不够称职。
许知沐开始回忆许常明、许常云是怎么当父亲的，因为不管是自己还是阿遥，许良辰兄弟还是许诗姐姐，都很快乐的样子。
许知沐希望自己的孩子，不管是什么性别，也能如自己一般。
显然许知沐是个很好的学生，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拥有了快乐又健全的童年和勇往直前的勇气。
随着孩子们的年纪越来越大，自己的官职也越来越高，忙碌，但也没有那么忙碌，许知沐依然有时间给与家人陪伴。
阿爷阿奶走的很安详，许知沐送他们回杏花村，杏花村已经和自己离开时，变化很大了。
许知沐忽然意识到，离开的这些年，自己总是在忽略这个地方，似乎在避免自己想起，这不应该，也不合理。
许家院子没什么变化，许知沐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可是妻子问起，哪里不对劲时，许知沐又说不出一个答案。
许知沐没能为许家阿爷阿奶守孝，圣旨来的又快又急，那是许知沐第一次对官场生出抗拒，他很想留在杏花村，寻找自己的答案。
但那时候正是把人口买卖关系转化成雇佣关系的关键时候，涉及了太多人的利益，阻力太大，朝中需要人，许知沐只能回去。
许知沐看着这个朝代日渐繁荣，不管是各行各业的工具，还是农作物的产量。
从小部分地区安居乐业，到大部分地区安居乐业，走了整整三十年，这是无数人在无数人的阻拦下努力的结果。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走的那样难，那样久，好在结果是好的。
这显然不是终点，还要继续努力，可喜的是，不管是朝堂还是各行各业，都不缺人才，他们都在往前走。
许常明和柳氏身体一直很好，只是上了年纪之后，精力不大好了。
许知沐有一天起来，看到柳氏望着状元府的方向发呆，许知沐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停下来了，比起这个国家，父母更需要自己。
搬了新宅子之后，许知沐已经很久没回过状元府了，那日下衙之后，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那里。
状元府这些年一直有人打扫，府里很干净，许知沐径直走到了久留苑，院子里这些年，依然空着，以前许知沐会来坐一坐，后来……
打开院子进去，院子里的药草因为疏于打理，已经枯败了，秋千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也腐朽了。
屋里的衣裳一碰就碎，上好的料子也经不起岁月的腐蚀，许知沐忽然有些难言的泪意。
自己为何不来了？许知沐问自己。
回到家，许知沐打开了自己那间不让任何人进的库房，东西零零碎碎的，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好好摆放着，只是许知沐很久没进来了，落了灰。
许知沐打开角落的箱子，别人万金难求的笔墨纸砚，珍奇古玩，自己有满满当当几箱子，在库房落灰。
架子上的小玩意，从手艺稚嫩到娴熟，各种书中只提过只言片语的小玩意，都被还原在这里。
许知沐不敢去碰，因为东西都很旧了，甚至因为自己疏于照看，坏了。
许知沐觉得坏掉的不是这些东西，是自己，自己把很重要的人忘了，把这些东西也忘了。
在库房里待了很久，许知沐依然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想要记起的东西似乎与自己隔着千里万里，始终摸不着一丝一缕。
柳氏在用彩色的丝线编制什么东西，许知沐看不太懂，坐在一旁看着，半晌才道：“阿娘，我今天回了状元府，久留苑已经变得很破旧了。”
柳氏手上动作顿了顿，才轻声道：“状元府都破旧了，久留苑破旧了也正常，左右那里只是住了一段时日的宅子，算不上家。”
许知沐沉默下来，想问柳氏，对她来说，哪里才是家，但看着柳氏的白发，想起她离了杏花村就绝口不提杏花村。
和家人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但杏花村才是柳氏心里惦记的地方，许知沐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自己这样了解柳氏。
儿子们已经成家立业，女儿也都出嫁了，自己已经做到了一个父亲能做到的所有，对儿孙们无愧于心。
许知沐觉得，自己该回杏花村了，该去找自己的答案了。
问过许老太太意见之后，许知沐辞了官，回杏花村变得理所当然。
越是靠近，许知沐越能感觉到柳氏情绪的低落，却又含着无尽的期待和向往，很矛盾，和自己一般，但自己不能表现出来。
只是回了杏花村，许知沐寻找答案未果，疑问却更多了，找到答案的是柳氏，是时日无多的柳氏。
打开那扇门之后，阿娘又变成了自己幼时熟悉的那个阿娘，喜欢煮茶，喜欢做点心，喜欢把山里跑的水里游的，做出家人喜欢的味道。
柳氏走了，许常明也跟着走了，许知沐所有的疑问，似乎彻彻底底的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许知沐都不知道自己回来是为了什么。
送他们走吗？自己没有阿娘，也没有阿爹了啊。
许老太太的身体不如许知沐的好，没能陪着许知沐到最后，在许知沐七十岁那年，也走了。
算是喜丧，柳氏、许常明，甚至是许家阿爷和许家阿奶，都是喜丧，只是许知沐无法感觉到喜。
好在，自己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无愧父母，无愧兄弟，无愧妻儿，回忆往昔，并无遗憾，这就足够了。
回忆往昔，许知沐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总是回忆往昔，自己这辈子，应该是圆满的，了无遗憾的。
只是随着每次回忆，心口却像破了个大洞，总是时不时的会疼，大夫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许知沐却有些开怀，总觉得那个洞再大一些，自己找寻的答案，应该就在那里。
许知沐越发沉迷回忆自己的过往，尤其是自己幼时的经历，从自己哭着从学堂被接了回去开始，到柳氏和许常明决定留在京城的那年端午。
有一日，许知沐惊讶的发现，自己能想起更往前的经历了，只是有些吵闹，嗯，许知沐不大愿意承认那个总在哭的人是自己。
可是，自己总是出门逮回来那个乱跑的人是谁？是谁拿着小胖手无措又轻柔的安抚自己？
是谁说话都还说不连贯就掷地有声的说要养着自己？是谁怕自己在学堂老哭，隔几日就要缠着阿爷来学堂看自己？
自己口袋里总是多出的银子是谁给的？那些昂贵的笔墨纸砚书籍卷轴是谁给的？
连日暴雨，又是谁不顾危险来镇上接的自己？自己从府城回来，在船头望着的岸上的人是谁？
许知沐觉得自己马上就能找到答案了，有些欢喜，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人已经很年迈了，脸上都生了老年斑。
不好看了，许知沐心里咯噔一声。
“你想见她吗？可以用你的这一身功德来换一次见她的机会。”忽然有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换。”许知沐没问对方是谁，只是急切的回答。
那声音又提醒道：“换了之后，你来生就是普通人了，没有这样的天赋，走不到这么远，会为三餐努力，但家庭倒是和睦，你愿意吗？”
许知沐笑道：“那也是很好的人生了。”
那声音过了很久，才又道：“算了，你是个很好的官员，来生继续做官为这个世界努力吧，你身上不仅有你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功德，还有她离开时送你的功德，你把她送你的那部分还给我便好了，就当为了感谢你们俩为了这个世界做出的贡献，给你的福利吧。”
许知沐点了点头，随后感觉到自己变得轻飘飘，自己的身体已经躺在了床上，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许知沐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半晌后才听到：“你记挂的人，她在她的世界已经过了几百年，很辛苦，那边天道联系了我，给你们一个相见的机会，但你只有一天时间，时间一到，你就消散了。”
许知沐点了点头：“多谢。”
许知沐不知自己飘了多久，再有意识，便听到有人在说：“想不到魔界的人，为了这天下，竟然也能牺牲自己。”
“得了吧，你牺牲了人家都不会牺牲，我听说只是受伤了，回去修养了。”
“这异界魔兽竟然恐怖如斯，我们修炼这么多年，连人家脚指头都摸不着，要不是魔主，这天下怕是完咯。”
大家似乎都在谈论那个什么魔主，许知沐不知魔主是何人，只是听到魔主受伤，不知为何，心颤了颤。
许知沐环顾四周，巨大的树下摆放着无数蒲团，有些蒲团上坐着人在打坐，有些却是空的。
“你哪里来的？是个凡人啊？瞧你什么都没带，这个蒲团给你吧。”一个小孩拉了拉许知沐的衣袖，让他坐自己旁边。
许知沐顺势坐下：“谢谢，这里是哪里啊？”
小孩转头看向许知沐，惊讶道：“这里是魔界入口啊，你不知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许知沐解释道：“无意间来的，大家都围着这棵树做什么？”
小孩点点头，没再追问：“这是菩提树，魔主种的，在这里修炼能够静气凝神，事半功倍，后来几个大宗门为了和魔主交好，又送了两条灵脉过来，被魔主埋在了底下，灵气充足，来的修士就更多了，加上这里大家默契的不准打架斗殴，我们这些散修也能好好修炼了。”
“听说魔主受伤了？”许知沐又问。
小孩点点头：“前些日子有上界的修士和魔兽打破了壁垒进来了，被魔主打回去了，毕竟是上界嘛，修为高深，魔主也受了伤，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壁垒都被修复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许知沐松了口气，又疑惑道。
小孩收了蒲团，拉起许知沐：“因为我是魔主派来接你的，我已经等了你两日了，快些走吧，我得回去给酒酒端茶递水。”
许知沐刚站定，小孩便抓着许知沐的领子准备起飞，但又犹豫了一下，放开了，把手递到许知沐面前：“你抓着我。”
许知沐乖乖的配合，一眨眼便看到眼前全是云雾的地方。
云雾似乎感觉到了是熟人，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待人走后，又合上了。
“让你跟着走就跟着走，也不知道挣扎一下。”院子外头有人苍白着脸，看着许知沐。
许知沐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澈见底，一如往昔，衣裳首饰都是柳氏和自己喜欢的款式，熟悉又陌生。
许知沐脱口而出：“我觉得肯定是你让人来接我的。”
许酒笑了笑，眉眼弯弯，许知沐下意识便跟着笑了起来，失去的记忆瞬间被装回了脑子里，许知沐收敛了笑，有些委屈的叫了一声：“阿酒，你受伤了。”
“你咋哭了？”小孩好奇的问。
许知沐摸了摸脸，果然一片湿意。
许酒伸手擦干净许知沐脸上的泪：“进来吧，别哭了。”
许知沐关切道：“脸色这样苍白，怎么还出来接我？”
许酒失笑：“我怕我不接，你又要哭鼻子，接了还是哭，早知道就不接了，你怎么这把年纪了，都没长进的？”
许知沐正色道：“你走了之后，我几乎没哭过了。”
小孩忽然开口道：“酒酒，你快去躺着吧，我给你端茶。”
许酒摇摇头：“用不着哈，等我好了，就给你小伙伴们炼化形丹，玩去吧。”
“谢谢酒酒。”小孩欢喜道。
许知沐眼睁睁看着可可爱爱的小孩变成了一只小熊，在满院子药草里跑来跑去，如果那比自己还高的草是药草的话。
“你还没说你的伤呢。”许知沐看了一眼便把注意力放在许酒身上。
许酒轻笑：“再养些日子就好了，不用担心。”
许知沐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你。”
许酒想了想：“做饭就行，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饭了。”
许知沐有些犹豫：“你走了之后，我得厨艺好像跟着走了，后来做的饭，就跟你做的似的。”
许酒等了许知沐一眼：“后面那句话可以不说。”
许知沐开怀大笑，看着许酒的眼神里满是暖意：“做做做，我生来就应该给你当厨子的，你这儿有食材吗？”
许酒拉着许知沐去厨房：“我照着杏花村的厨房搭的，可惜，回来之后，我还是做的很难吃。”
许知沐无奈道：“你慢些，受伤了能不能顾及一下自己？”
厨房里食材很多，都很新鲜，许酒解释道：“放食材的地方我布了阵法，过多久都是那样子。”
许知沐感慨一句：“真神奇。”
说完便去挑选食材了，许酒生了火，看着忙碌的许知沐，脸上挂着轻柔的笑意。
七百年了啊，自己都两千岁了，脑子里最深的记忆，还是那间厨房里，柳氏、许知沐、许知遥还有许常明忙碌的样子。
饭菜的香气和他们的笑，清晰的像每日都会上演的场景一般。
只是自己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回忆。
许知沐端着一盘菜过来：“尝尝味道。”
许酒挑了一筷子，是熟悉的味道：“好吃。”
许知沐笑了笑，继续去做下一道菜。
小熊们围着厨房的门看起的看着许知沐，闻着空气中的味道，觉得有些馋，领头的小熊又变成了小孩，眼珠子转了转，去药田里采了几样好闻的药材，哒哒哒跑进去厨房。
“哥哥，可以给我们做一盘吗？”
许知沐惊讶道：“你们能吃吗？”
小孩狂点头：“能的能的，我们什么都能吃，这灵药香香的，你做了肯定更好吃。”
许知沐看向许酒：“没毒吧？”
许酒摇了摇头，许知沐便笑着应了下来。
“这些年，都是它们陪着你吗？”许知沐忽然问道。
小孩抢答：“没有哦，酒酒很忙的，只有我们的丹药快没了，才会回来给我们炼丹，哎，我们也很少能见到啊。”
许知沐有些心疼，这就是她要走的路吗？
让别人活的顺遂，自己的路却布满荆棘。
“你咋又哭了？”小孩问道。
许知沐解释道：“风迷了眼。”
小孩不解道：“没有风啊，若是有风，雾就要散了，我们这里从来都没有风的，对了，我叫小哭包，是化形之后酒酒取的名字，哥哥你叫什么？”
许酒轻咳一声：“那什么，我觉得有点累了，先去歇会儿，饭好了叫我啊。”
说罢，就离了厨房。
“我叫许知沐，你为什么叫哭包啊？”许知沐笑问。
小哭包解释道：“因为我也爱哭啊，跟哥哥一样，就是哥哥哭了酒酒给擦眼泪，我哭了酒酒只会笑。”
许知沐笑了笑，又问：“她为什么笑啊？”
小哭包叹息道：“哎，因为我都是笑哭。”
许知沐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听到小哭包问：“我今年六千三百五十六岁，哥哥你几岁？”
“我九十。”许知沐沉默一瞬，才道。
小哭包不说话了，看了一眼许知沐，哒哒哒跑了出去。
许酒不由的笑了笑，在许知沐端着饭菜过来的时候又收敛了笑意，变得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九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吃着饭，许酒忽然问道。
许知沐摸了摸脸，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当年与许酒分别时没什么两样：“一个很俊美的老头，跟现在差不多。”
许酒笑了笑，懒得拆穿许知沐。
许知沐轻笑，给许酒夹着她喜欢的菜。
饭后，许知沐又煮了以前许酒爱喝的茶。
恍然间，时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杏花飘落的村子里，炊烟袅袅。
赶着牛回家的许家阿爷一把捞起费劲抱着许酒的许知沐，把两人稳稳当当的放在牛背上。
许酒小脸严肃的推开许知沐困着自己的手，一遍遍推开，又被许知沐一次次困住。
许酒没了脾气，懒懒的看着落日，许家阿爷就在一旁大笑，笑声震耳，引得打招呼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许家阿奶在院门口担忧的张望，见着三人的影子才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前来，从牛背上抱下许酒。
也没生气，只是无奈的念叨一句：“你个小丫头，在家是半点都待不住。”
柳氏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见着几人，便笑着唤道：“吃饭了。”
许家阿爷便会问上一句：“常明回来了？”
许常明已经换了衣裳洗了手，把两个孩子一只手抱一个抱起来，才跟许家阿爷笑道：“回来一会儿了，正想着你们再不回来，就去找你们。”
许知沐很喜欢被许常明抱着，许常明很高，可以看的很远，还能瞧着自己妹妹在许常明臂弯里做着无用功挣扎。
费劲半天，小脸通红，许家院子便会想起愉悦的笑声。
嗯，只有许酒没笑。
没到这时，许知沐会被放到地上，看着自家妹妹被抛了起来，又被稳稳的接住。
许酒不哭不闹，看许常明的眼神就跟看个贪玩的孩子一样，无奈又放任。
柳氏笑着从许常明手上接过许酒，被抛起来的人便变成了许知沐，许知沐一点都不淡定，会惊呼，会大叫，会大笑，被许酒不解的看着。
深埋的记忆变得清晰，许知沐想起那时的许酒，脸上难以控制的露出了笑意。
“笑什么？”许酒疑惑的问道。
许知沐轻声道：“笑我小时候，每天都很快乐。”
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秋日，云雾山变红，许知沐已经背完了三字经百家姓，朝着千字文进发了。
许家阿爷隔几日，就带着许酒去学堂看望许知沐，带点吃的喝的，学堂里人多，随便拎出一个，都比许知沐要高要壮，许酒见着了，总是皱眉。
许酒学会了钓鱼，抓兔子，抓野鸡野鸭，每每许知沐回去的时候，便是一顿又一顿的大鱼大肉。
等许酒学了医，大鱼大肉里便配上了药膳，柳氏手艺极好，药膳也不难吃，年幼的许知沐皱着眉，在许酒的紧盯下，乖乖的吃着。
柳氏在一旁做着绣活，偶尔抬眼见着两人，便会露出温柔的笑。
许常明每天都回来的很晚，偶尔还会伴着夜色，等许知沐了解了绣活的苦、木匠的苦和下地的苦时，许酒已经会采药赚银子了。
许知沐彻底过上了衣食无忧还有零食，口袋里从不缺钱的日子。
许知沐的成长，许酒付出的比任何人都要多，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依赖许酒，信任许酒，甚至，把许酒当做了自己最可靠的后盾。
“好不容易来这个世界一趟，想出去走走吗？”许酒问道。
许知沐摇了摇头：“我来这个世界，不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好奇，我只是想见你，见到了，就足够了。”
许酒笑了笑：“我怕你在这儿待着无聊。”
许知沐惊讶道：“和你待着我怎么会无聊？”
行叭，我的问题，许酒暗道。
许知沐看着许酒被噎了一下的样子，得意的笑了笑，又道：“好啦，你早点歇着，我们明日再说。”
许酒点了点头，又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嗯，那间屋子是你的。”
许知沐等许酒睡着了才离开，打开许酒说的那间屋子，屋里的摆设和色调，都是年轻的许知沐喜欢的样子。
许知沐看了两眼，就看出都是许酒的手艺，只是那些物件的原料，许知沐看不透。
书桌上摆放着几本书还有笔墨，许知沐忽然想起许酒离开后那一日，自己跑到书房，书桌上便是摆成了这样。
衣柜里整整齐齐的挂着很多衣裳，也都是许知沐年轻时喜欢的款式，只是这些衣裳看不出针线的痕迹，布料许知沐也认不出来。
许知沐想起许酒曾经的描述，找到了形容这些衣裳的话：散发着高端大气的光泽。
许知沐顿了顿，阿酒受了伤，这些东西肯定不是这两日准备的，眼眶发热，又有些想哭，忍了半晌，才憋了回去。
为一个遗忘了自己，不可能来见自己的人，准备了他喜欢的房间，喜欢的物件，喜欢的衣裳。
许知沐忽然不知道，是想记得偏偏遗忘了，却又想起痛苦一些，还是永远记得，却又无望相见更痛苦一些。
“这都是酒酒炼制的哦，酒酒什么都会。”小哭包有些得意的声音传来。
许知沐低声问道：“这是她什么时候炼制的？”
小哭包想了想，才道：“几百年了呢，她每次回来，都会炼制一些，除了这个房间，还有两个房间也有，你手上这件衣裳，有防御属性呢，穿上之后，便是酒酒的修为，也伤不了你，我身上这件也是。”
许知沐听着小哭包得意的声音，想叹息，又怕带坏六千多岁的小朋友，憋了回去。
半晌，许知沐又问道：“她跟你提起过我吗？”
小哭包摇了摇头：“按照酒酒的性子，最珍贵的东西会深埋心底，不会轻易说给旁人听的，虽然我也不是人，嘻嘻。”
许知沐的一腔情绪被一声“嘻嘻”冲击的七零八落，小哭包见许知沐面色好看了，才笑着道：“谢谢你今天做的菜，早些休息吧，凡人哥哥。”
许知沐无奈道：“怎么忽然叫我我凡人哥哥了？”
小哭包答道：“各算各的嘛，按照我们一族算，六千多岁还是小孩子，你们凡人九十已经是长寿之人了，啊，对了，酒酒也还是个幼崽呢。”
好的，我是唯一的老年人，你们只是年岁大，明白了。
许知沐走到书桌前坐下，翻了翻那本打开的册子，竟然是自己的笔迹。
上面写着的东西也很熟悉，许知沐想起这是阿酒告诉自己，有朝一日她会离开，自己记录下来的他和阿酒之间的回忆。
许知沐翻了翻，每一页都是能让自己笑出来的小事，这不是自己那本，那本因为太多页的空白，不知被丢到了何处。
这是许酒仿着自己的笔迹还原的。
许知沐认真的看完了每一页，每一页记录的事情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可它和自己隔着几十年，和阿酒隔着几百年。
自己已经是个老年人了，她还是个幼崽。
许知沐摇了摇头，自家小孙女说的没错，没有男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年龄，一个男人可以是九百岁九千岁九万岁，但不能是九十岁。
睡了一觉起来的许酒脸色半点不见好，许知沐有些担忧：“你不是说养养就好了吗？”
许酒认真的点点头：“嗯呐，要养个十来年吧。”
许知沐一顿：“十来年你都这么虚弱？会不会有危险？我来时在菩提树下听说你们这个世界危险的很，没别的办法了吗？”
许酒笑了笑：“我便是虚弱，也没人打得过我，放心吧，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许知沐无法放心，上界，单听就知道比这个世界厉害，跑这儿来杀个人不跟买个糖葫芦一样简单，可自己无能为力。
在自己的世界，自己无法护她周全，在这个世界，依旧不能。
许酒无奈道：“别皱着眉了，我想吃烤排骨，我一会儿去抓一只猪，你给我烤。”
许知沐下意识接话：“我去抓吧，你还受着伤呢。”
许酒没犹豫便点了头，递给许知沐一个小口袋：“碰到了就把这个扔它身上，然后带回来就行。”
许知沐接了，随着许知沐往外走，浓雾上升了些许，照着许酒说的路线走，不多时便听到了动静。
原谅我的大言不惭吧阿酒，快来救救我，许知沐望着眼前跟山一样的猪下意识的念道。
“你是魔主什么人？”那猪竟然说话了。
许知沐不想给许酒添麻烦：“不认识。”
猪看傻猪一样的眼神盯着许知沐半晌，才拖了一只一看就是没什么智慧但目测上千斤的猪扔在许知沐面前：“赶紧带回去吧，告诉魔主这是标准的跑山猪，每天都在我的监督下跑三个时辰，口感好得很。”
许知沐笑了笑，那猪多瞧了两眼，便转身离去了，许知沐拿出许酒给的小口袋，扔在猪身上，猪瞬间没了踪迹。
许知沐捡起落在地上的小口袋，有些惊奇，也没细究，便回去了。
许酒好笑的看着许知沐，许知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习惯了，真的习惯了。
许酒处理好了猪，才让许知沐接手。
小哭包在一旁看热闹，等许酒走了才跟许知沐说道：“猪猪是酒酒养的，生活在林子里，喜欢养猪。”
你听听这话，合适吗？许知沐心中暗吼，便又听到小哭包说：“林子里养了好多小东西呢，你多待几天就能见到了，酒酒能看见林子里发生的一切，也能跟它们传音，不会有危险的。”
许知沐笑了笑，专心的翻着排骨，腌制过的排骨滋滋冒油，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五花肉切块，做了红烧肉，猪蹄卤在锅里，待会儿也烤一烤，再撒上调料，味道肯定也不差的。
吃吃喝喝，日子过的很快，许酒的脸色还是没什么好转，许知沐已经觉得自己的时间就要到了。
雾山没有星光，夜晚来临，会有无数闪着光的飞虫围着小院，有些像流萤，但看着命要长很多。
许知沐静静的看着院子，半晌，又静静的看着身边的许酒。
“阿娘离世之前是见过你吗？”许知沐问道。
许酒点点头：“嗯，阿娘和阿爹临终前都曾见过我，只是他们跟你不一样，只有很短暂的一面。”
许酒情绪有些低落，想起柳氏和许常明最后看自己的眼神，怀念又不舍，却带着释然。
他们忘了自己，又惦记着自己，许酒曾经一度觉得，只要他们都忘了自己，就不会难过，可他们又那样悲伤。
许知沐轻声笑了笑：“难怪他们走的时候，都带着笑。”
许酒没接话，便又听到许知沐问：“你怎么都不问问你走之后的事情？”
“你想讲一讲吗？”许酒看了一眼许知沐，才问。
许知沐点了点头：“你走之后，我们的确都把你忘了，只是你留下的痕迹太多了，我们总会在某一个时刻晃神，阿爹还好一下，阿娘她，经常会出神，但她一直很努力的过好每一天，这大概是她和你的约定。”
“至于我，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真的把你忘了，渐渐的，我不再去久留苑了，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我们搬离了状元府，你送我的东西，都落了灰。”
“我成了大家眼里位高权重的许大人，我站的很高，有了守护家人的能力，让他们衣食无忧，安乐富足。”
“别人瞧着我淡泊名利，官途顺利，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拼了命似的往上爬，可等我爬上去了，我又不知道我为什么站在那里。”
“我只能每天都努力着，让那个世界好起来，让它多好呢，我也不知道，我就想着，让孩子们都能无忧无虑的长大，读书识字，像我一样。”
“我说服了陛下投入了更多的银子用于教育，说服了太后娘娘出面，开创了女学，一开始，只是在京城，后来有医学院的地方，纷纷响应，学堂蔓延到了村落，让孩子上学堂接受教育被写进了律法。”
“那些年，我经历过暗杀下毒诬陷，为了自保，我手上染上了鲜血，我憎恶那样的自己，也憎恶那些阻拦我脚步的人。”
“但我终究是幸运的，面对暗杀，我会功夫，我能自保，面对下毒，我百毒不侵，面对诬陷，我总能得人相救，或者有机会自救。”
“哪有什么天生的幸运儿呢？不过是有人早早就铺好了路罢了。”
“你会怪我吗？阿酒，怪我忘了你。”
许酒看着眼前这个尚且青涩的人满眼沧桑，一时有些沉默，路铺的再好，还是得自己走，会跌倒，会累，会迷茫，会无措。
许知沐已经成了一个很会伪装自己的人，不不不，许知沐一直是那个报喜不报忧的人，给家人的那面，从来都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样子。
许酒摇了摇头：“不会，我从未想过，你会想起我。”
许知沐苦涩的笑了笑，没说话，阿酒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仍觉得不够，付出了那么多，自己还是真切的忘记过她。
无关于世界抹去了她的一切，而是自己的心，装下的人和事越来越多，她的位置就越来越小，直到有一日，她彻底没了地方。
他成了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官员。
那日柳氏出神时的白发，刺的许知沐眼睛生疼，恍惚间，许知沐看到了年幼的自己，朝着自己挥了挥手，笑的畅快又肆意。
那是现在的许知沐，如何都不能在拥有的模样。
直到又见到许酒，许知沐发现自己可以，只要在这人面前，自己永远都可以随心所欲，甚至是肆意妄为。
忘了许酒，也忘了曾经的自己。
想念许酒，也想念曾经的自己。
见到许酒，也见到曾经的自己。
“这一次，是真的，不再见啦，阿酒。”
“嗯。”
“若是可以，你也把我们都忘了吧。”
“不了。”
“阿酒。”
“哥哥。”
“我走了，阿酒。”
“好。”
茶杯被搁置在了桌上，坐着的人渐渐消散。
雾山无风，一滴泪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