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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很长,

人躺在床上,感觉像是躺在坟墓里,黑、怕,不敢闭眼,

关豫将人拥紧了,贴着她的额头轻言:“别怕——”

“没怕。”说着不怕的人,到人胸口使劲咬了一口,牙印明显,跟烙上的一般。

关豫情动,将自己烙进她的身体里,一遍又一遍的,是从未有过的任性,半天后半不忍半坚定地说话:

“夜里视野差,警惕性也差,容易出事,明天起我搬到工地上去住,让宁宁过来陪你——”

“我和你一起。”

“不行。”

“一起!”麻苏月执拗。

“月儿——”

“你和大桥签了生死契,我和你签了生死契……”

“……”

次日,麻苏月拿出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包,准备和关豫一起出门,

出门前把两个木箱和几封信锁进了柜子,

两个木箱,一个里面装的是留给一家人的药品和补品,另一个里面装的是麻家父亲留给他们兄妹的财物。

钥匙递到老爷子手里,老爷子接过,反手就锁进了自己抽屉,说:“爸爸给你们保管好,等你们回来自己开。”

关豫郑重地应声,

麻苏月尽量地笑。

从书房出来,老太太递给他们一布兜子的艾叶、一包红糖和一块老姜,说水边的秋蚊子厉害,还都是母蚊子,越下雨越多,咬人还传染疟疾;说秋水伤身,趟了水回来就泡一缸子热糖水暖暖。

梅蓝则将一篮子煮好的鸡蛋给他们挂到了车把上,跟着叮嘱:“值夜班的时候,给同事们分分,我跟人家换了不少鸡蛋票,过两天再煮,煮好了让你姐夫给你们送。”

关豫再应声,麻苏月再笑,笑完了偷偷仰头去数天上的云,

云不懂事,摇晃了一下,把她的眼泪给晃了出来,忙蹲下去抱了抱庭庭,拎起行李包快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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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伏汛那种呼啸而来、疾驰而去的闪电式突击打法相比,秋汛就是个持久战、阵地战,

洪峰像满荷载的火车,一个车厢接着一个车厢,突突地,从所有大桥人心头上轧过。

白天确实还好,能见度在,工程师能用望远镜观察,

晚上就不行,这没有红外和激光测量仪的年代啊,测量员须得冒着风雨坐了船一遍遍过去手动测量,

夜黑、浪急、风高,所有人都心焦,能如常入睡的估计没几人。

九月十八号零时,就在今晚,

尽管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但因为知道这个日子,所以麻苏月更紧张,紧张到舌头老是往牙齿中间跑——

钢缆绷断,沉井摆动,差点报废,

想将它复位,谈何容易?!

便是最终能抢险成功,但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

两个足球场大小,十层楼高,近万吨重的大家伙啊!

一旦倒下,滚入江水,将会对大桥、对周遭、对下游船只和生态,造成怎样不可估量的损失?

直径达七八个厘米的钢缆啊,绷断时的惯性,再加洪水的冲力,能把一条中型的船只打翻,若是打到人身上会怎样?

若说没有人员伤亡,谁信?!

不敢想,又忍不住想,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成了恶性循环,

她开始在帐篷里来回地转,一边安慰自己说加固完备不会出意外,一边又骂自己心理素质差、没用,

天黑了,四处都亮起了灯,转头向外,看灯火先被冲淡了颜色,又被雨幕折射,成了红衣女剑客手里的流彩虹,美则美矣,但总觉得那剑锋随时都能要人的命。

帐篷里很潮,潮的抓一把空气就能拧出水,呼吸不畅,更觉紧张,咬指甲、掐掌心也无用。

关豫从外头进来,带着一身的湿气,湿的眼睫毛都滴答水,脱了雨衣挂好,在麻苏月将毛巾敷到他脸上时,感觉到了她指甲上的刺棱,摸了两下,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很温和地轻声笑了说话:“一个人害怕,不敢睡?”

麻苏月怕把坏情绪传染给他,张口瞎说:

“没害怕,就是三四年没睡过行军床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睡出来当年的味道,忐忑——”

关豫太了解她,知道这就是个有智商却不会使聪明的傻子,一想遮掩什么东西,就胡说八道,

把指甲啃成这样,心里得紧张成什么样?

这傻媳妇——

关豫没揭穿她,还学着她的样子跟着瞎扯:“如果不能,那是你辜负了它,还是它辜负了你?”

“是你拐跑了我,行军床只好寂寞!”

这话关豫接不上,关键也没法接,总不能说我再把你退还给行军床吧?

把人拖到行军床前坐下,接了毛巾自己擦头发,前前后后各两下就完事,扔了毛巾,将她的手抓住摩挲了一会儿说话,

只半句,就卸掉了麻苏月一根绷紧的神经,

他说:“凡事尽力而为,而后顺其自然,媳妇,你已经尽力了——”

麻苏月默住,将下巴搁到他肩上,须臾后才道:“我知道,你更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是我自己心理素质不好……”

怕影响他,转而开起玩笑:“原来关大工程师除了相信人定胜天,还认同无为而治。”

关豫跟着笑,“矛盾吗?”

“不矛盾,在我这儿不矛盾!”麻苏月快速摇头,又戏谑他:“但出了门你敢说吗?”

“不敢,只敢在媳妇跟前说,”关豫坦陈,再回到正题:

“沉井正面和侧面都加了缆绳,即使有断的也不怕,我刚去见了彭总,他同意减少夜间巡查和测量,只怕——”

只怕什么,关豫没说,但麻苏月明白,

还用说吗?肯定是怕同志们坚持去啊。

拥被焦心无寐,还不如枯坐,枯坐不成,两人穿了雨衣打了手电去江边,路上遇到了好几拨人,彭副总也在其中。

22点30分,测量船上岸,说水位接近警戒水位,流速达到了七万立方米每秒,围堰有一个外角被冲毁,幸好加固过,没影响到沉井,缆绳也没事;

23点,三名测量员和五个施工队员想再次登船,被彭副总带人拦住,

拦一次,又拦一次;

23点20分,浪又急、风又高,大江若被投入了几吨重的火药一般鼓噪而起,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站在几十米之外的地方,都有种要被吸入大江的感觉。

“不好,要过警戒线了!”测量组的组长大喊一声,用力挣脱束缚,疯跑,滑倒了一次,爬起来,接着跑,

他跑,他的组员跟着跑,

施工队的人也跑,

所有人都跑……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江边,一群粗壮有力的施工队员将他们拦住,

“施工平台,是想上就能上的吗?!”

“往后退!五十米以外!”

“无组织、无纪律!”

他们边喊便动手,先放倒了彭副总,又放倒了关豫,及几个和关豫一样的设计师、工程师。

手电被扔了一地,夜更黑……

有几把被人捡起,光再起……

光亮起来的瞬间,麻苏月在那群人里看见了邓队,看见了程营,看见了好几个和他一样穿军装的人,

程营也看见了她,看见了就指着鼻子开始骂,

骂她,骂关豫,骂所有人,连彭副总都敢骂:

“你们的工作是什么?

你们的阵地在哪里?

小月,这里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吗?赶紧给我回到你自己的阵地上去!

关豫,你他妈的也当过兵,组织呢?纪律呢?全忘了是不是?!别他妈丢你老子的人!

老彭,你多大年纪了?心里就没点数?!

还有你们,一个个近视眼!

大白天都看不见,还往水里钻?!

钻进去干什么?丢了眼镜,谁他妈给你们摸?!

往后退,都给我往后退!

五十米!

保卫处的人呢?

鸣枪!

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