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话到此处,将手中汤匙扔回碗里。
银制的小勺撞上青釉瓷碗,发出叮当一声脆响,荡进凤堇耳中,敲得她心中一跳。
“父皇,请恕儿臣多嘴。”
凤堇这次没有跪拜,而是蹲下身,伏在皇帝膝头,仰望着他。
“儿臣曾听德夫人提及旧事,端王叔自景祀二年起,便常驻西南,距今已有三十载。”
“但凡王叔有一点不臣之心,西南边陲也不会安定这么些年。”
“儿臣知道,父皇心怀天下,可王叔何尝不是需要您护佑的子民?”
“何况,王叔还是您的亲兄弟,是儿臣的亲叔父。”
“父皇难道就为圣师的一句妄言,便要诛杀至亲吗?”
“放肆!”
皇帝刚柔和了几分的面容,在听到凤堇提及圣师之时,陡然变色。
“了一道长乃朕亲封的圣师,你说他的话为妄语,是觉得朕昏庸吗?”
凤堇顿觉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已将话说得如此明白,父皇的心思,竟然还只在维护那个道士上。
或许若若说得对,她的父皇,根本已是无药可救。
凤堇转了姿势,双膝跪地,叩请父皇。
“儿臣听说,端王叔此前向父皇上了许多折子,希望能回京祭拜太子。”
“既然父皇对王叔如此不放心,不如革去他的爵位,打发他去守皇陵吧。”
皇帝侧头看她,眸中幽深。
“你今日来,便是要与朕说这些吗?”
凤堇眼神坚定,迎上天子审视的目光。
“儿臣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皇赐死王叔。”
“儿臣今日之言,并非只为保王叔的性命,也是为父皇留一点余地。”
“若他日父皇垂暮,思及往事悔不当初,便再无转圜之机了。”
或许是被凤堇这“往事”二字牵动了心肠,皇帝再一次露出和煦的微笑。
“朕记得,阿婠从前很爱笑。”
“她虽贵为郡主,却没有寻常闺阁千金身上的那股娇气。”
“春日里,凤玦常邀她去京郊踏青,因怕孤男寡女惹人非议,便总要拉着朕一起。”
“阿婠在蓝天白云下纵情高歌,和着山涧泉水叮铃作响。”
“那是朕听过的,这世间最动人的歌谣。”
“夏日里,阿婠耐不住暑热,总会去燕北的别院小住。”
“凤玦受身份所限,不好时常出京,便总是请朕去替他探望。”
“阿婠最爱吃锦茗楼的糖蜜饯与翠玉豆糕,朕每次都记着要带给她。”
“每过中秋,朕最期待的,便是能随父亲至猎场秋狝。”
“阿婠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策马奔腾,英姿飒爽。”
“到了大寒时节,王府中的红梅竞相盛放,傲雪凌霜。”
“阿婠在树下翩然起舞,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可后来,朕想尽办法才向父亲求来的阿婠,却亲口对朕讲,要朕成全她与凤玦。”
皇帝陷入往日的回忆,面上渐渐显出痴狂之色。
“她想要凤玦,朕却偏想要她。”
“所以朕骗她,说凤玦无意于她。”
“朕甚至将亲手打造的九凤金簪,充做凤玦的临别赠礼给了她。”
“朕推翻前朝,立她为后,朕要让阿婠知道,朕便是这世上最配得起她的男儿。”
上官若听到此处,差点没憋住心底的脏话。
“我x,难不成他才是整个故事里最顶级的恋爱脑?”
凤堇仍跪在冰冷的地上,面色平和。
“父皇,您是因为母后,所以记恨王叔吗?”
凤帝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音嘶哑。
“朕这一生,心中挚爱,唯阿婠而已。”
“可朕耗费数十载光阴,依旧唤不回她那颗偏向凤玦的心。”
“你叫朕,如何不恨?”
凤堇朝皇帝盈盈一拜,“既然如此,那便请父皇,杀了王叔吧。”
说罢,凤堇站起身,头也未回地出了御书房。
上官若默默跟在她后头,二人的身形被月光勾画在生着苔藓的青石砖上。
斜长的影子被微凉的夜风拂过,转瞬便轻飘飘没了踪迹。
回到云庆阁中,凤堇没有命人点灯。
她枯坐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五官,却能看到自眼角流下的点点莹润。
“你不问我,方才为何对父皇那样说吗?”
上官若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去凤堇脸上的泪痕。
“这些年北边多事,西南却从未有过外族来犯。”
“除了因我朝军力强盛,自也有王爷久据西南、护卫边疆的缘故。”
“陛下心里,是清楚这一点的。”
“一旦王爷死在京中,西南必然生乱,届时我朝便是腹背受敌。”
“因此,陛下绝不会随意赐死王爷。”
“从陛下今日的言行看,他仍对皇后娘娘与王爷间的旧事耿耿于怀。”
“如果您坚持为王爷说清,陛下反而会觉得您与娘娘一样,偏心王爷而不顾及他。”
“若真如此,只怕王爷便活不过今晚了。”
这一番话说完,上官若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宫灯。
室内霎时间充满黄色的光,似乎连温度都升高了几分。
凤堇盯着灯罩里不住跳动的火苗,怅然若失。
“希望王叔吉人自有天相,能熬过这一劫吧。”
翌日,上官若甫一入御书房,便被皇帝叫到跟前。
“上官,你虽是堇儿宫中的侍女,但从前也常陪在皇后身边。”
“你与朕如实道来,皇后在你面前,可曾提过端王?”
上官若思索片刻,摇头。
“奴婢卑微之身,娘娘怎会对奴婢说起这些?”
“不过,奴婢确实曾见过娘娘对着一支金簪发呆。”
“当时奴婢便问娘娘,‘这支金簪如此好看,为何从未见娘娘戴过?’”
皇帝双目倏一下圆睁,“阿婠是如何答的?”
“娘娘说:‘这是陛下赠予本宫的第一件礼物,本宫舍不得。’”
皇帝沉默良久,挥了挥手,令上官若退下。
而后,整整一日,皇帝都未从御书房中出来。
子夜时分,紧闭着的房门终于打开,高宁急匆匆进去,又急匆匆出来。
他朝门外的一个小内监道:“你速去凤栖宫走一趟。”
“若是公主已经歇息,便去寻上官姑娘。”
“就跟那边说,陛下已有旨意,即刻放端王出天牢,迁回王府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