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一场秋雨翩然而至。
起初,细小的雨滴不过是蜻蜓点水般撩动了枝头的叶。
不多时,便听得一阵疾风呼啸,瓢泼的大雨顷刻间浇透了整座宫城。
远方有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仿佛锤在人身上,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这样一场秋雨,来得迅疾,亦走得突然。
随着呼延熹背上的袖箭叮啷一声掉入铜盆,室内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李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始替她上药、包扎。
“这箭若再入体寸许,微臣便当真是束手无策了。”
“王妃此次大难不死,来日必有后福。”
太医奉承的话还未落地,呼延熹一口鲜血喷出,溅在织金绣凤的轻纱罗帐之上。
她的头不受控制地歪向侧旁,一双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如同一个脱线的木偶,瘫软在了凤齐的怀里。
凤齐急忙用衣袖去擦她下颌残留的血痕,连声轻唤着她的名字。
皇帝见此风云突变,也急急探头出来瞧了一眼,厉声质问太医。
“你不是说只要将箭取出,王妃就无大碍了吗?”
李太医跪在地上,手里还攥着捆扎伤口所用的细布。
点点猩红跃然其上,原本素白的布料将血色衬托得更加刺眼夺目。
“回陛下,王妃的箭伤,并未伤及脏腑,的确已经无大碍了。”
“至于这吐血之状,想来是箭上所涂之毒的缘故。”
皇帝阴沉着一张脸,“解毒的汤药不是已灌下去了吗?”
“王妃与二皇子中得是一样的毒,怎的他安然无恙,王妃就吐了血?”
凤齐将昏迷不醒的妻子轻轻放下,又替她盖好了被褥,回身跪在父皇面前。
“父皇,熹儿乃毒箭入体,不比二弟运气好,只是擦伤稍许。”
“想来那解毒汤药虽能对症,但熹儿实在中毒太深,才致吐血昏迷。”
“李大人为熹儿拔箭,已耗费不少心神。”
“接下来,熹儿还少不了要仰赖太医看顾。”
“因此,儿臣恳请父皇,莫要再怪责于大人。”
上官若打量着榻上气若游丝的呼延熹,又想起方才凤玄眼中的嘲讽之色,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
今日宴席之上这一场刺杀,会不会根本就是凤玄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了一在暴起之时射出的两箭,连戍卫都未能反应过来,凤玄如何就能正好挡在了皇帝前头?
何况,朝凤齐而去的袖箭射得这样精准。
怎么射向皇帝的,就恰到好处地射偏了?
思及此处,上官若向凤堇递了个眼色。
凤堇登时会意,走上前来劝皇帝先行回宫。
“父皇,天色已经不早了,您明日还要早朝。”
“王妃嫂嫂这里,有王兄和儿臣在,您和母妃就先回去歇息吧。”
“若真有什么不好,儿臣自会命人去向您禀报。”
皇帝眉宇间早已是神思倦怠,听到女儿的劝言,唯一颔首,便移驾回了寝殿。
德夫人本欲留下来照看,但见凤清菡已困得上下眼皮子打架,也只能命宫中侍女抱着孙女移回元和宫。
待帝妃离去,凤堇又命一众宫女太监随太医照顾呼延熹,自己则与凤齐、上官若三人来到正殿。
“若若,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上官若毫不遮掩,将自己的猜想对二人和盘托出。
凤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呼延熹身上,及至上官若的话告一段落,他才将视线转向自己的手。
十余年的军旅生涯,让这位大皇子的双手满布粗糙的老茧。
这一双手,握过缰,持过剑。
可他从未想过用自己的这一双手,与血肉至亲刀兵相见。
“二弟他,当真如此恨我吗?”
窗外雷鸣之声再度炸响,狂风卷集着乌云,吹得殿中西窗啪啪作响。
“康王殿下,二皇子与你并无仇怨。”
“若他恨你,便不会由你在北境逍遥四年。”
“他只是,不想让你挡了他的路。”
凤齐神色冷冽,像极了寒冬腊月里的冰河,叫人看着就觉得遍体生寒。
“照姑娘的意思,我还要多谢他了。”
上官若正视着他的眸,“所以,殿下要早做抉择。”
“无论王妃能不能扛过这一劫,往后的日子,殿下都得好生考虑考虑。”
“要么,再进一步;要么,就退得远些。”
“若是一味停留在原地,只怕迟早有一日,会被人推下万丈深渊。”
凤齐环视周遭,这殿堂之上分明是金碧辉煌,可散发出的气息,却唯有冰凉。
那高高在上的龙座,看起来充满诱惑,却是一头吞噬人心的巨兽。
人,甚至不需要亲身坐于其上,只需对它心有向往,便会被它蚕食掉内心所有的情义。
凤齐环顾四周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凤堇身上。
“我在寒城,亦听说了天相石的传闻。”
“身负天命,护国公主。”
“堇儿,你也想要那个位置吗?”
凤堇无奈地摇头,叹息。
“我并不想,可我不甘心。”
“因为凤玄,我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嫡亲的兄长。”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害死他们的人,得偿所愿,成为这个天下的君主。”
“所以,若今日王兄告诉我,你愿与凤玄一争,我亦愿抛下所有,全力助王兄成就大业。”
上官若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争皇位这种事,难道选手还可以半路弃权,转当赞助商吗?
凤堇还未等到王兄回话,便有个内侍闯进来,报称王妃已醒。
三人匆忙回到内室,果然看见呼延熹正在宫女的服侍下喝药。
凤齐喜不自胜,主动接过宫女手中的药碗,将滚烫的药汁一勺一勺小心吹凉,再送入妻子口中。
呼延熹面上仍没有什么血色,呼吸也依旧很微弱。
凤齐喂她喝下的汤药,几乎每两勺便要吐出一勺。
凤堇看得心焦,急声向太医确认。
“李大人,王妃既已醒转,是否便意味着毒已解了?”
李太医面上闪过一丝悲色,叫凤堇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启禀公主,微臣实在已经尽力了。”
“王妃所中之毒已入心脉,微臣已试过所有解毒之方,但王妃的脉象始终未见起色。”
“微臣如今能做的,也只是能保一时,算一时罢了。”
凤齐听到太医的话,手上动作一滞,险些将药碗打翻。
呼延熹冲他挤出一个微笑,安慰道:“殿下不必如此难过。”
“妾身这一世,本就是额外得来的。”
“如今这结局,也算妾身命该如此。”
“得殿下多年爱护,妾身此生,已是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