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自凤堇眼中簌簌而落。
她重生而归,想要复仇,想要权位,却从未想过要用母亲去换。
凤栖宫外一片莺歌燕舞,云庆阁内却只有自己一人对着满桌山珍海味。
母亲在时,她从未这样孤零零地过过除夕夜。
哪怕如今还有上官若陪在她身侧,她仍觉得孤冷。
采儿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笑着对她说交子之时要吃饺子,取一个辞旧迎新,吉祥如意的好寓意。
她也只是木然地咀嚼,咽下,半点滋味都没能尝到。
上官若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胸口也泛起一阵滞涩。
殿中三人各怀心事心事,唯有那一桌饭菜散发着腾腾的热气,最是符合新春的景象。
凤堇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着食物,两边腮帮鼓起,将她原本的瓜子脸撑成了一个小包子。
在一旁给她布菜的采儿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殿下……”
她甫才开口,就看见上官若冲她轻轻摆了摆头。
“采儿,今日过节,你也不必在此伺候了,早些下去歇着吧。”
上官若自袖中掏出钱袋,从里头掏出一锭金子。
“明日你出宫去买些礼,去萧府探一探你母亲。”
“若没什么要紧事,正月过完之前,不必急着回宫伺候。”
听见“萧府”二字,凤堇飞出去的魂儿稍稍回笼几分。
她放下手中的银箸,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
和困在重重宫墙之中的她们不同,萧府的人自然能打探到更多讯息。
只要采儿未曾回宫,便说明至少没有坏消息传回来。
在这种时候,没消息,或许便是最好的消息。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思,凤堇在宫里一日又一日地挨着。
她既希望采儿早日带回母后的近况,又害怕等来不好的结果。
然而,她还没有等到母后的消息,父皇那边就先出了事。
不知是不是除夕夜宴上喝多了酒的缘故,皇帝自大年初一起,便开始卧床不起。
眼看就要到复印开朝的日子,皇帝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重了几分。
一连十余日,皇帝都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
这样的光景,让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皆在揣度宫里是否会有大变。
可乾宁宫仿佛是个牢不可破的铁桶,连一星半点的风声都透不出来。
就连上官若,凤堇也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见过她了。
直至这一日,皇帝连颁四道旨意。
第一道圣旨,晋卫昭仪为贤夫人,与德夫人二妃并立,共摄后宫事。
第二道圣旨,册封二皇子凤玄为安王、四皇子凤弈为睿王。
第三道圣旨,追封二皇子生母林才人为昭容,迁入帝陵。
第四道圣旨,卸萧元闯御林军统领之职,擢任一品镇国将军,前往北境戍边。
众人都道,陛下这是在为二皇子的未来铺路。
自皇后薨逝,后宫之中唯有德夫人一枝独秀。
皇帝在此时将籍籍无名多年的卫昭仪提到与她并立的位置,自是有分宠之意。
而身为大皇子多年亲信,萧元闯被皇帝明升暗降,亦不能不说是为了防着他留在京中生事。
更何况,陛下还将二皇子的生母迁入了帝陵。
自古以来,帝陵中都是帝后合葬。
皇帝这一道旨意,几乎是明言林昭容未来将有太后之份。
朝堂的风,似乎已经一边倒地吹向了凤玄。
但令人意外的是,接连几道圣旨下来后,乾宁宫再次没了动静。
凤玄奉旨暂领政事,表面看着云淡风轻,但内里却波涛汹涌。
萧元闯无声无息地出了京,他离开的第二日,采儿回到了宫里。
“殿下,将军让奴婢给您带句话。”
“‘任凭眼前风雨变换,还望殿下岿然不动’。”
凤堇寻不到上官若,因此她盲目地相信,这一定是若若托他给自己带的话。
因此她安心待在崇文馆中,广召词学之臣,很快便又吸引了一批因家世而被隔绝在朝堂之外的寒门学子。
这也是得益于,她此前曾将一些格外突出的学子引荐入了太学,颇得祭酒关照。
几番操作下来,公主与未来驸马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名声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门阀制度多年积弊,竟隐隐开始有了动摇之象。
这段时日里,上官若都被皇帝拘在乾宁宫中。
名为贴身照料,实则是怕她与凤堇暗通消息。
时光如流水般静静淌过,转眼便到了春末。
皇帝没有在龙门诗会上现身,只让凤堇作为崇文馆的馆长主理了一切事务。
再后来,公主与太学祭酒大婚,皇帝依然缠绵病榻之上。
人人都猜测,这位凤朝的开国君主,大概已经时日无多了。
数月以来,凤玄在朝堂之上愈发得意。
虽还未坐上那把龙椅,却仿佛已将它纳入囊中。
有了几大世家的支持,凤堇与卿裴隐手下那点子浑身酸臭气的穷秀才,凤玄全然不放在眼中。
他每日里除去处理政务的时间,便是去乾宁宫外求见父皇,言称希望亲自为父皇侍疾。
可他从未如愿。
每一次,都是高公公极有礼数地出来,找各种理由请他离开。
“安王殿下,陛下今日没什么精神,已吩咐了谁也不见,请您回去吧。”
“安王殿下,贤夫人正在里头呢,您这会子进去怕是不太方便,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安王殿下,太医在为陛下行针,吩咐了不能有人打扰。您看……”
因此,当凤玄收到德、贤二妃传召,要他与凤堇一同前往面圣时,他还是颇为吃惊的。
为何他收到的不是父皇的谕旨?
怀着心中的惴惴,他马不停蹄地赶往乾宁宫。
寝殿中到处都弥漫着浓重的药气,皇帝仰卧在龙榻之上,厚重的锦被覆在他的身上,几乎让人看不出上头躺着一个人。
他的脸苍白得可怕,整个人形销骨立,似乎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见儿女进门,他在贤夫人的搀扶下支撑着坐起,语重心长。
“朕今日叫你二人来,是为嘱咐一件事。”
“朕子嗣不多,如今能在朕榻前聆训的,便只有你们兄妹二人。”
“日后…你们定要互相扶持…共守我…凤朝江山。”
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已是断断续续,似乎全凭一口气在吊着。
“继位者…朕已做出决断…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喘打断了他的话,守在一旁的御医忙上前查看。
凤玄眼底渐生焦急之色,为得却不是自己父亲的病情。
“朕已命人召齐儿火速回京…在他回来之前…你们切记…不可发丧……”
皇帝的声音很虚弱,却如一道晴天霹雳,正正劈在凤玄头顶。
这些月来的从容自信,被皇帝病危时一句轻飘飘的话打得没了影踪。
“父皇之意,是要传位给大王兄?”
凤堇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是喜是悲。
随即,她俯身叩首。
“儿臣凤堇,必将倾尽全力辅佐新君,护卫山河。”
凤玄僵直着身子,感受到父皇尖锐的目光。
那目光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刺透,令他心头一紧。
他学着凤堇的样子俯首称臣,对自己的父皇说了最后一句谎话。
“儿臣凤玄,必当谨守臣子本分,迎候新君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