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什么时辰了？”
苏钰嘴里咬着根细竹枝，手里的竹筐快收口了，看月亮越升越高霍明端还没回来，忍不住出声问，声音含含糊糊的。
柳嬷嬷站在院门口踮着脚往竹林外张望，闻声回头。“已经过了亥正了。”
苏钰竖起耳朵也只听到风吹动竹稍的声音，偶有一两声鸟叫划破静谧的长空，手里的竹枝编到末梢了，边取下嘴里的竹枝续上，手上忙着嘴也没闲着。
“四娘刚睡得安稳，我这心也放下了些，可眼下都夜深了也没见六郎回来，我这心哪又提起来了。”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柳嬷嬷也跟着叹气，往路中央挪了挪，拉长了脖子继续往外望着。
“六郎、来的可是六郎么？”柳嬷嬷突然抖着声音问，往林外紧走几步，越走越快跑了起来。
苏钰扔下手里的竹筐就往外冲，冲出了院门。皎洁的月光下，远远地只看到柳嬷嬷的身影，并没见什么人，好一会儿才影影绰绰看见柳嬷嬷的身影往回走，边走边冲这边挥手。“六郎回来啦！”
苏钰腿一软，差点摔着，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人回来了就好！
越来越近，霍明端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快到竹林入口，他疾走几步抢上前来把手里的书举高高的冲苏钰笑：“姨娘，我回来了。”
“好好好，我儿回来就好。”苏钰笑着过去接过书，“去了这么久，累坏了吧，快回屋歇着。”
“姨娘不问我结果如何？”
“人回来了就好，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霍明端笑，悄悄伸手握住苏钰的胳膊，难得地撒娇：“姨娘问我一问呢？”
“好。结果如何？可有受责罚？”苏钰从善如流。
“不但没受罚，还得了夸奖。”霍明端笑眯了眼睛，“这些书都是二伯奖赏给我的。”
“哦？”苏钰顿时来了兴趣，“这倒是稀奇，六郎快告诉我怎么做到的，我也学学。”
“哎呦，在外书房应对没敢喝水，又走了这么久，我嗓子都快冒烟了。”霍明端心情很好地卖惨拿起了乔。
柳嬷嬷赶紧上前给他倒水，霍明端确实渴极了，端过来一气喝干了，又伸着碗要。柳嬷嬷给他添了两回水就不准他喝了，霍明端也没再要，坐在苏钰身边一边给她打下手一边详详细细地跟她学说了一遍。
苏钰不解。
“你说的和我说的意思没差啊，怎么大老爷和二爷就不生气呢？”
这个问题不用霍明端，柳嬷嬷先就给她解了。“六郎上来先请罪，再说明缘由，重点点在四娘乖顺从不多行一步路上，大老爷和二爷一听就听出来了，如此乖巧的女娘怎么突然就胆子大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故。六郎只做出个为难的样子避而不答，只说要赔偿，又说赔偿金太高家中银钱不够，请求宽限些时日。听到这里，爷们就必然会思量，我们院为何如此困窘。六郎再提签欠契，把咱们的还款计划一一列出来，一句不说惨句句都在卖惨。如此一环套一环，二爷就算为了面子也不会要我们的赔偿，更不会责罚我们了。”
“这么复杂的吗？”苏钰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些信息，却还有些不明白，就老实举手，“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
霍明端和柳嬷嬷同时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苏钰顶着如探照灯的目光坚强地把话说完。
“六郎月月考评都是中等，我知道六郎很聪明，也听六郎讲过会十分说六分，我懂六郎是在藏拙，可是这次在大老爷和二爷面前为什么锋芒毕露、毫无保留呢？”
霍明端咳嗽一声扫了柳嬷嬷一眼，柳嬷嬷立刻细细地给苏钰解释：“家学里的夫子虽是大儒，只是年岁已高，管不过来，再则这些年家下孩子们越发无法无天了，夫子也管不住，只要不闹到大老爷面前，夫子啊，都随他们闹去。郎君在学里要是太出挑，得了夫子亲眼，那些个不上进的都要过来找麻烦，看四娘就知道了，所以想太平度日就得藏拙。可大老爷是府里大家长，二爷又是个读迂了书的，郎君得展现自己的过人之处才能得他们正眼相看，郎君说的话才能有分量。”
柳嬷嬷说完，霍明端补充道：“府里小辈出众的太少了，想守住这份家业，没有出众子弟是不行的。只要有点潜质的大老爷都会扶植栽培，越出众越得他亲眼。我不过赌这一点，好在赌对了。”说完还微微一笑。
苏钰想想又问：“大老爷再亲眼也不会帮你还钱吧？那可不是笔小数目，听得说那绿玉牡丹千金都难买呢。还有那二爷，那可是二太太的花，他怎么也不计较你呢？”
“二爷自诩读书人，科举考了二十年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把读书科考看得比天还大，突然发现一个读书种子自然是极高兴的，别说只是掐几朵花戴了，就是把花拔了也是无碍的。”
“啊？哦。”
苏钰目瞪口呆，脑子里嗡嗡的。侯门世家生活好复杂，头发丝里都透着算计。枉她活了二十一岁，还没一个八岁的孩子活得明白。
编了半个时辰竹筐，苏钰突然招手叫霍明端过来，忽地给他一拳。“好小子！太聪明了！我决定了，以后家里的事你做主，我就在家想法儿挣钱，给你做好后勤保障。”
“姨娘这是说哪里话，儿还年幼，当不得家的。”霍明端连连推辞，无奈苏钰铁了心，还特坦白地跟他讲:“干活做事我行，玩心眼子我是真不行，跟你们比，我好像就是个没开窍的娃娃，听你的我放心。”
苏钰说着还举起手里正在编的筐子请教他：“我想着编几个筐子，明天一早让柳嬷嬷出去采买些粮食蔬菜回来，你看可成？”
“那柳嬷嬷可要早点起来，最好一开坊门就去买，赶我出门的时候回来，这样门房婆子们不敢搜刮。”霍明端把筐子一个一个拿在手里端详，“嘶”了声问，“姨娘可能编略小些的？”
“能啊，这没工具大的编不了，小的要怎样都成，编个俄罗斯套娃都没问题。”
“什、什么套娃？”
“啊？”苏钰这才发现自己说秃噜嘴了，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你要小的做甚？”
“儿好像在坊市上没有看到过这种竹筐，倒是有挑着木制的箱笼沿街叫卖的，想着编几个小的，试试可能卖得。”
听到这个话，苏钰立刻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把手里的筐子打散了重编。“这个容易，我按着个儿挨次编小点，到时候全套在大筐里，柳嬷嬷背起来也便宜。”苏钰边编边夸霍明端脑瓜子灵活，夸得霍明端脸都红了。“卖不掉也没关系，以物易物换点什么回来都好。”
柳嬷嬷听了直点头，苏钰打发她去睡觉她也不肯，就要陪着苏钰忙活。苏钰没法，还是霍明端说霍明阳病着一个人睡不安稳，让柳嬷嬷抱着她睡才打发她去了。
苏钰打发霍明端回去复习功课，自己抱了竹枝回房在灯下编了一宿。
柳嬷嬷起来洗漱，苏钰才惊觉天已经亮了。可是看窗外还是黑乎乎的，出来看天边微微泛了点白，启明星在高高的天幕上闪烁着。
也太早了吧？
柳嬷嬷说不早，走得快一点才赶得到坊门开放。说着，揣好钱背上竹筐打着灯笼就出门去了。
苏钰目送着柳嬷嬷走远，微胖的身影消失在清晨林间，想起曾在朋友圈看卖鱼的老板说“走得阴间路，赚得阳世钱”，忍不住叹了口气。生活，太不容易了。
苏钰收拾好了上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去看霍明阳。
霍明阳脸上的肿消了不少，睡得很安稳。苏钰摸着她的手觉得心里很安稳，索性脱了鞋袜爬上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把她抱进自己怀里。说也奇怪，刚躺下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苏钰再睁开眼睛天已到了正午，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传来一阵压得极低的说话声，好像在吵着什么。
吵着什么？
苏钰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拖着鞋就出来了。院子里正拉扯着的山茶和修竹听到动静扭头看到是她，顿时眼圈儿就红了。
“大中午的你们吵什么？难道是为了抢饭吃不成？”
山茶“哇”地一下就哭了，修竹也流下泪来，苏钰刚绽起的一朵笑“咔”一下就定住了，慢慢地走过来，拉住山茶问她怎么了。
山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说得出话来。修竹只咬紧了牙，死命摇头。苏钰见问不出来，只好到正房找柳嬷嬷。
一进正房，苏钰就明白她们为什么哭了。
报复来了。
若说以前的饭是以次充好，克斤扣两的话，现在的这个已经不能叫饭了，残羹冷炙更适合些。
鸡骨头、烂菜叶大集合，发了霉的陈米饭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味道着实不太好闻。
霍明阳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地上湿了一片，柳嬷嬷跪在一边陪着她。苏钰走过去，拉起柳嬷嬷，抬起霍明阳的脸，那张还没完全消肿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不住往下滚落。
“柳嬷嬷，可买到粮食了么？”
“买到了，米面菜蔬、油盐酱醋都买了。”
苏钰拿帕子擦干净霍明阳脸上的泪，笑了。
“以后咱们自己做饭吃，该高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