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阳的脸肿得像吹胀了气的气球，面皮都撑开了，可以清晰得看得见留在皮肤里的蜂刺，伤口处又红又肿，有的还起了水泡，摸上去有明显的灼热感，霍明阳晕过去了还在喃喃着“好疼”，身子时不时抽搐几下，看得苏钰心惊肉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苏钰小时候淘气，有一年外婆家葡萄架下结了个蜜蜂窝，外婆出来进去都小心翼翼得，苏钰看不过去，和村里几个淘气包拿草把绑在竹篙上，点了火去烧蜜蜂窝。结果蜜蜂们疯了似地追着她们蛰得她们满头满身包，小伙伴们急得跳进了河里，晚上一个个发起了高热。老辈们传下来的土方，奶水可以解蜂毒，于是附近几个村里坐月子的姨娘们的奶水被讨了个遍。虽然奶水洗头洗脸有点哈茨卡希，但第二天她们都消了肿，过后她们这些淘气包再上天入地也不敢去招惹蜜蜂大爷了。
这个院里老的老小的小，也没个奶水可讨，只能等孙医者过来诊疗了。
看不得明阳受罪，苏钰想了想，拿起绣花针在蜡烛上烧过了，给明阳挑刺。
苏钰做事情的时候很专注，连霍明端进了房都不知道。
“妹妹这是怎么了？”
一声惊呼吓得苏钰手一抖，针尖一歪，没挑出刺还刺进去了几分，苏钰回头怒视着罪魁祸首：“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霍明端告罪，又追问缘由。苏钰叹了口气，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末了，说：“她们这计谋一环套一环，明阳这么小怎么能防备得了？如今虽然扯老太君的虎皮把她们吓走了，只是这一闹，以后小三房更没有我们娘们的容身之地了。”
“事情做过了必有痕迹，再说这个连环计也粗劣得很，只因我们人微言轻这公道难讨些罢了。”霍明端理理衣袖往门外走。
“你做什么去？”
“去外书房，找大老爷二伯。”霍明端回头，一字一顿，“请、罪！”
不等苏钰开口，霍明端又道：“儿是这偏院唯一的男丁，理当儿顶门立户，千错万错都是六郎的错。”
“明明是她们陷害的，怎么就是我们的错了？纵然有错也该我这个做娘的认，怎能把你个小孩子顶在前面？不就是认错吗，我去！”
“姨娘去了要如何说？”
“如何......说？”苏钰很快又气势凶了起来，“该如何说就如何说、实话实说！”
霍明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头，像看小孩一样看她。“姨娘这么气势汹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上门打砸的。姨娘放心，儿必不会吃了亏去。”
霍明端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几步还背对着她挥挥手。那样子，也不像去认罪，倒像是问罪的。
霍明端走了没多会儿，柳嬷嬷空着手回来了。
“孙医者说我们精穷就不必浪费银钱了，送了奴一盒药膏子，说涂在蜜蜂蜇过的地方，三个时辰涂一次，不出三日就好了。他还说没伤到筋骨，棒疮药两帖尽够了。奴求他再给两帖，他说奴不相信他把奴赶出来了，再叫门也不开。”
这小老头脾气还真古怪，不过有真本事的人都挺有脾气的。
苏钰想着，和柳嬷嬷一起把药给她们上好，守在床前，一刻钟后灼热感果然小了很多，霍明阳也不再抽搐了，苏钰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当然是担心霍明端了。
外院书房是大老爷当家理事的地方，霍明端这是第一次进来，心情有点微妙。
书房架子上的书堆到了屋顶，不过霍明端很怀疑这些书有没有翻开过。
大老爷端坐在海棠木大书案后面，抚着精心修剪过的花白胡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六郎说请罪，请的何罪？”
霍明端恭恭敬敬地跪在当地，眉目低垂。“孙儿下学回家看到妹妹肿了个猪头脸，心下奇怪，妹妹早上和我一起出门上学的，怎得弄成这副模样。问了她才知她今日私闯摘了二伯娘钟爱的绿牡丹，被蜜蜂蜇了脸。妹妹伤重行不了路，所以孙儿特来给大老爷、二伯、二伯娘请罪。”说着重重磕下头去，一下接一下，碰得地砖“砰砰”作响。
“先起来，坐着说吧。”大老爷指指下首的一张小凳子，随口吩咐道。
二爷眉头微蹙，手指在腿上轻轻叩着。“嘶，夫人的绿牡丹种在我们院里，我们院到家学隔了好几个院子，六娘怎么会到那儿去呢？”
“小侄也疑惑，说来惭愧，因小侄兄妹生辰尴尬，母亲免了小侄兄妹晨昏定省，只初一十五两日到母亲房中问安再随母亲到夫人、大夫人、老太君房中请安，别的地方一步不曾去过，路也不识得。”霍明端说着抬起头来，眼神清澈，神色微赧，“我仔细问过妹妹，才知她今日第一次上了琴课，心中欢喜雀跃，有人邀她赏花她便去了。我也责问过她，不就是一堂琴课吗，怎得......”
“怎得才第一次上琴课？”二爷拈着黑黝黝的长髯打断他的话，“六娘和你同一天进的学，按说该上了一年的琴课才是，怎得今日才开始上？”
霍明端摇摇头。“这小侄也不知，只听得妹妹讲在学里每日学的针黹女红。听姨娘说，她学了这两年，也不过比她略强几分罢了。大概是妹妹太愚钝罢？”
“你大概不知，你姨娘当日给老太君绣的炕屏，正反两面一样整齐匀密，竟是难得的双面三异绣，放眼整个临江郡找不出第二个来。”
“就是，宣平侯府老太君看中了你姨娘绣的百寿图，愿出百金求老太君割爱，老太君都没舍得。”二爷拈着美髯的手放下来，很不赞同地瞪着他，“六娘小小年纪，女红竟比你姨娘还强，这是何等聪慧，你竟说她愚钝？”
霍明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二叔教训得是，侄儿记下了。”回到小凳上坐好了，叹了口气，继续说，“正要跟二伯说这事，年初我们姨娘一场大病，过后再做不得针线了。也是这一病，把我们家底耗空了，连奴婢们的傍身银子都拿出来使净了，如今......”
“府中人生病自有府医诊治，药费都是公中出，你姨娘生的何病，竟要往外请医延药？”二爷就是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要问上一句，浑然不觉自己关注点偏了失礼了。
偏院里，他们口中议论的苏钰正和柳嬷嬷商议着抓紧干活呢。
“得罪了二太太事小，得罪了三太太，我们以后日子艰难了。我想着尽快把厨房修整出来，我们先去砍点竹子回来遍几个筐子，明日一早你就出门，买点米面粮油赶六郎上学时回来，怕晚一点门房收到指令了我们难出门子。”
柳嬷嬷一拍大腿，冲小三房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小声骂着随苏钰出去了。
借着月光锯了几根竹子回来，没有篾刀破不开竹子，做不了细致的活计。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讲究了，苏钰把细细的竹枝拢在一块，拿细竹枝编了两个大筐，盖上盖子拿麻绳一系，不打开谁也看不出里面装了啥。
柳嬷嬷一边给苏钰递竹条一边问：“六郎这时候还没回来，别是被扣下了吧？”
苏钰哪知道啊，只能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六郎很聪明的，不会，不会的。”
因为二爷问问题总出其不意，霍明端设想的艰难局面并没有出现，反而越说越和谐。
“花毁了便毁了吧，明年还会再开，不值什么。我回去和你二伯娘说你特特来道歉了，她不会计较的。”
“那怎么成？花儿簪在了妹妹头上，妹妹便是错了，错了就得认，该赔的，哪怕砸锅卖铁也得赔。”
“你们连饭都要吃不上了，拿什么赔？”
“眼下的确赔不起，我不信将来我还赔不起。二伯若信不过，我写个欠契，签字画押。我们只扣了一年的月钱，明年就能拿到月钱了，一年能攒两三千钱呢。我下了学到书坊揽抄书的活计，一本诗经抄三个月，能得三百钱，妹妹到绣坊里揽活做，两天做十张帕子能赚六钱。日日不休，一年三百六十日，总能攒得了二三千钱。一年还五千钱，十年就是五万钱......”
“打住、打住！”二爷手也不叩腿了，眼睛睁得溜圆瞪着他，“你是世家公子，不是接头贩夫走卒，别钻进钱眼里了，整日里看到的都是这点子蝇头小利！”
“二伯误会了，侄儿没钻钱眼里。”霍明端委屈，但霍明端敢说，“侄儿有好好读书上进，侄儿如今年幼，待到十岁上，侄儿就能参加童子试了。夫子给我们讲过些童子试的试题，侄儿觉得不难。”
“果真么？”
“愿请大老爷、二伯出题考校孩儿。”
二爷听了这话，不怒反喜，翻出旧年童子试的试题让他做。霍明端看了眼试题，想也不想，飞快作答，不到半个时辰就答完了。二爷和大老爷一左一右站他身边也看完了，互相看了一眼，面露惊容。
“你自己觉得你答得如何？”
“侄儿自是觉得都对，看二伯的神色，侄儿应该没让二伯失望吧？”
“夜深了，回去吧。”二爷从书架上抽了好几本书出来递给霍明端，“日后好生读书。”
“多谢二伯。欠契......”
“再多言去祠堂跪祖宗去。”大老爷淡淡地说一句，吓得霍明端连忙逃走了。
霍明端走后，大老爷看了二爷一眼，淡淡说了句。“回去问着你媳妇，今日之事真相是何，再查访一下玉姨娘生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