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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和陌隐从阳国雪原回归的第二年,彼时众人刚刚取得一场围城之战的最终胜利。

当庆典完毕,英灵安息,一切政务有条不紊地开展时,就在一难得悠闲的午后。

四方庭院中,帘外的细雨嘀嗒流着,她在屋里看书,陌隐在案边为她烹茶。

桌案上摆放着他刚从院子里为她采摘的一碟一串红,他心知她喜好花蜜,而这些正是她幼时的喜好。

时至今日,怕是只有上书房外的园圃才知道,在那些青春无忧的少年岁月中,有多少花蜜甘甜的一串红是被这位公主一人摘去的。

水汽氤氲中,她坐在案前边看书,边吸吮着香甜的花蜜。

而他则坐在书案边的太师椅上,一边为她焚香烹茶,一边难以自制地总是望向她。

此情此景,恰是岁月静好,人世从容。

彼时有那么一瞬,她想要卸下身上所有的重担,随他一起浪迹天涯,惩恶扬善,做一对快意恩仇的江湖眷侣。

然而世事无常,谁也不曾预想到,最终等待他们的竟会是天人相隔的结局。

耳边乐曲回响。

顾悠然本以为自己已经将他安放在心底的最深处,却不想只是一曲吴侬小调,就将过往已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柔情片段缱绻勾回,让她再次陷入怅然若失的悲凉境地。

顾昭衍敏锐地发现,母亲原本平和的目光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黯淡。

就连一同听曲的三两个小辈们也同样察觉到了太后的异常。

恰在此时,一阵喧闹声骤然响起,也将顾悠然从过往的回忆中陡然拽回。

“苏倾你个贱人!老子找你找了三个月,你居然背着老子跑到了承恩镇!怎么着,你难不成还想去京城告御状不成!老子告诉你,老子睡了你,你就是老子的女人!你就该给老子卖身还赌债!居然还敢逃!老子手里至今都还有你我亲热时的春宫图!你若是不想我将你的春宫图卖遍大历的大街小巷,让你祖辈蒙羞!你就乖乖地跟着老子回吴地,给老子老老实实地卖身卖唱还债!”

众人只见一个看似人模狗样儿的高大男子突然冒出,一把拽过眼前唱曲姑娘的琵琶弃之于地,而后便出手死死地拽住苏姑娘的胳膊,口中更是污言秽语地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

可是看着苏倾投向四周求助的目光,众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背过脸庞,果断回避。毕竟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贱人!你在看什么!你以为有谁会帮你?”那男子形容癫狂,有恃无恐道:“你是我的人!你浑身上下早就被老子摸遍看遍了!你以为还会有人为你出头,要你这么个残花败柳!跟老子乖乖回去!”

男子说着,便要拉苏倾离开。

苏倾死死地抱住亭台边的栏杆,死活都不愿随这名男子离开:“朴世仁,你休想我和你回去!我苏倾这辈子不婚不育,在外面饿死渴死,也不要随你回那吴州城,任你拿捏要挟!不就是春宫图吗!你有本事你就卖,你敢卖,我就敢上官府鸣冤!官府不接我的案子,我就去紫宸宫外敲登闻鼓!我要世人都看看你这幅小人嘴脸!”

朴世仁闻声立马色厉内荏道:“你敢!”

苏倾朝他唾了一口,不屑道:“你看我敢不敢!如今青天白日,你胆敢将我当众掳走,我就敢去当街拦轿告状!这里可是承恩镇,当今的太后娘娘就在这承恩镇后的海明园避暑!如今是镇国太后主政,你看太后娘娘会不会为我这名弱女子做主,将你抓入大牢!”

朴世仁立马急了,忙不迭地想要堵住苏倾的嘴巴,却反而被她咬住了手指,疼得他嗷嗷叫。

苏倾破罐子破摔道:“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是没目的到处乱窜吧!如今我已至承恩镇七日,这承恩镇凤鸣湖畔无数的百姓都见过我,一旦我遭遇不测,官府来查,你必然逃脱不了干系!识相的话就赶紧放开我,不然我这就同你鱼死网破,喊来官差,大不了我声名狼藉,可你也别想好过!”

众人谁也不曾料到,这位看似温柔软糯的江南女子居然会是这么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竟敢和恶霸当街叫板,还吓得这名叫作朴世仁的男子进退两难。

可这朴世仁到底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等他回过神来,居然再次拿住了苏倾的短处:“贱人!就算你不在乎你自己的清名,难道你也不在乎你苏曲传人的身份了吗!要知道你可是吴地名家,倘若你背负着这么一个清名尽毁的艳名,又如何能够将苏曲发扬光大!你这样对得起你的师父吗!对得起昔日你在她老人家坟前发的誓吗!”

苏倾闻言立马脸色煞白,恍若断翅的蝴蝶,让人不忍爱怜。

朴世仁见状,立马洋洋得意道:“苏倾,世道如此,你休要怪我,要怪就怪你是个女子,却妄想能够以女儿之身传扬苏曲,成为一代大家!你还是收了性子,乖乖给我做侍妾,给我听话还债为妙!”

然而下一瞬,苏倾却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宁死不屈道:“是女子又如何!你休想用男女之别来拿捏我!我苏倾对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日你若不放我离开,我就血溅三尺,再留下血书,说是你逼死了我!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我看你要和官府中人如何辩解!就算要不了你的命,你也得在牢中熬上个三五年,谁知道你这小人会不会缺德事做多了,在牢中暴毙身亡!不怕见官,你就来啊!”

朴世仁见状只得松手,这世上没有人想要无缘无故却去官府走一遭。

如今青天白日,他也的确不好出手。

没关系,等到傍晚,人潮散去,他倒要看看有谁来为苏倾做主!

想到此,朴世仁转身离去,离开前还不忘放一句狠话:“苏倾,你给老子等着!”

当朴世仁彻底离开后,苏倾猛地软了身子,卸去了力气,倚在凉亭边。

众人见热闹散去,也三三两两地散去。

顾昭衍也扶着顾悠然随着人潮一起离去。

小辈们跟在太后和皇上的身后,小声议论着什么。

“虽说我们都知道这并非那位苏姑娘的错,可是大多数百姓恐怕会听风就是雨,难免会对苏姑娘口出恶言!”安千栩率先忍不住开口小声道。

陆海川也不由附和道:“这位苏姑娘以后的路怕是不会好走。”

就连一向沉默是金的周泓溯也皱着眉开口道:“按照大历律令,那个姓朴的人渣该被抓入大牢!”

郑泽也在一旁附和道:“周兄说得不错,我也赞成!”

“还有我还有我!”就连晏景和也没忍住,连忙凑上前来发表自己的意见。

可稍加年长的言德聿和晏景祯却并未开口。

就连言德彰、陈博涵也只是冷眼旁观。

因为在这些更加谨慎的少年郎看来,民不举官不究早已是官府行事的一般准则,若非发生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官府对于这种有着私人关系的男女纠纷事件通常秉持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态度。、,毕竟这位苏姑娘并不曾当真上官府鸣冤。

可是他们所有人也都知道,在当今的社会背景下,一旦那个人渣鱼死网破,不惜自己入狱也要贩卖苏姑娘的春宫图,怕是苏姑娘实际上受到的伤害会更严重,一个弄不好,香消云陨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世道对女子总是会加倍严苛。

他们能够理解苏姑娘如今进退两难的境地,可这件事他们也着实插不上手啊!

所有人不由愁眉苦脸,细细思索着苏姑娘一事的最佳解决途径。

然而就在此时,太后却突然转身,吩咐道:“赵何,你去把那位苏姑娘带回来,送去海明园。她不是吴地的苏曲大家吗,就说太后邀请她入园献艺。”

“诺。”明心殿内侍大总管赵何领命离去。

一众小辈闻言立马笑开了眉眼,他们就知道,太后一定会有办法!

另一边,刚才还花团锦簇、众人围观叫好的亭台处辗眼间便已庭前冷落。

赵何走到亭台处时,远远地就听到了周围人对那位苏曲大家的蜚声议论。

“呸!还苏曲大家呢,连身子都被男人夺去了,还不赶紧认命!偏要北上华京,谁知道她是不是想要傍上个富贵人家呢!还真是不要脸!”一民妇和自己一同游园的姊妹大声嚷嚷着议论道。

“姐姐说得没错!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既然已经和那位姓朴的男子有了肌肤之亲,就是他们朴家的人了,怎可违拗夫君,执意北上,宣扬什么苏曲!真是不守妇道!”另一位小姊妹也在一旁附和道。

更有方才围观了全部经过的男子放言道:“只要那姓苏的婊子不跟着朴兄回去,今晚我就帮朴兄一同抓人,绑也要帮朴兄把他的女人绑回去!”

“方兄,加我一个!”

“哈哈!再加我一个!”

“对啊对啊!没准我们还能看一看那位苏姑娘的身子不是当真和她的脸一样,肤若凝脂,娇嫩可人呢!”

“哈哈哈!你小子,到时可得让我第一个上!”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亭台边的花路上,三五个肥头大耳的糙汉子一边火上浇油,一边不忘开黄腔道,羞得从旁经过的小娘子无不脸颊绯红,恨不能掩面逃走。

而众人指点纷纷的苏倾此时正无力缩靠在冰冷的亭柱上,她知道,自己完了。

再次被那人找到,自己若是不随那人回吴地,怕是只有一死方能遂了心愿,了此残躯!

她不是没想过要好好地活下去。

当初父死母丧、被族人夺去家产,她熬了过来。

后来师父去世,她因女儿之身被苏州评弹社赶出来时,她熬了过来。

再后来,被那人花言巧语、海誓山盟骗上了床,到后来发现那人居然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赌棍时,她熬了过来。

可是走到现在,听着周遭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的冷嘲热讽时,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冷的她快要冻死了。

她终于明白,何为人言可畏,足以杀人!

因为双亲早逝、被家族驱逐让她早早地步入社会是她的错吗?

因为表现出众、被曲社众人排挤是她的错吗?

因为曾经名满吴地、私财颇丰被人渣惦记是她的错吗?

她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的错!

错的是那些见利忘义的族人!

错的是那些因嫉生恨的同门!

错的是那个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人渣朴世仁!

可是明明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却还是要受到来自于世俗的无边谩骂和羞辱,这样的世道压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

有谁能够告诉她,自己究竟该怎么走,才能够抵达梦想的彼岸。

就在苏倾身陷绝境、心存死志之际,一道独特的声音骤然在这处空旷的园地上陡然响起——

“太后有旨,吴地苏倾,尤擅苏曲,歌喉曼妙,莺声燕语,声动梁尘,响遏行云。今特邀吴地苏曲大家苏倾苏姑娘入园献唱。钦此。”

方才还放肆议论苏倾的围观者见状无不跪地叩首,静听镇国太后圣旨。

苏倾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何上前,轻声提醒她道:“苏姑娘,还愣着做什么,接旨啊!”

苏倾这才如梦初醒,脚踩浮云般领旨谢恩。

一旁巡园维持秩序的官差见太后传旨,立马凑上前来:“给赵总管请安,赵总管辛苦了!不知您老人家大驾光临,可还有用得着小的们的地方?”

赵何眉峰微挑,斜睨了跪地请安的一众差吏一眼,不急不慢道:“刚才那个‘不是人’前来园中闹事儿的时候不见你们的踪影,这会儿子倒是来得飞快!”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一众差吏闻声立马纷纷掌嘴,赶忙跪地求饶道:“劳烦赵大人给小的们指条明路!”

赵何站在苏倾身前,下颌微抬道:“去,把那个‘不是人’给咱家抓了,送到海明园。咱家倒是要看一看,大历的律法制不制得住这么一个赌棍人渣!顺便也给尔等敲个警钟,别整日里就知道凑热闹不干正事!如今承恩镇上住着的可是太后娘娘和万岁爷,太后娘娘平日里最不喜这些强掳民女、逼良为娼的恶行!”

“是是是!小的遵命!多谢赵总管指点!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办!”差吏的小头头擦擦额头的汗,转头就吩咐到手下:“立即缉拿朴世仁归案!”

“是!”一众差吏领命离去。

差吏头目吩咐外拿人事宜,便再次转身向赵何屈身奉承道:“不知您老人家可还有什么要小的从旁效力?小的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何摇头,挥退了前来拍马逢迎的小吏:“正事要紧,你去忙吧!”

差吏头目见状这才恭敬地行礼退下。

见官差退下,赵何又刻意指了指刚才在路边说风凉话的几名小人道:“至于那些个妄图浑水摸鱼、轻薄民女的泼皮无赖们,都仔细着点你们的皮!别叫咱家找人给你们剥了!”

那些方才还大放厥词的三五个无赖登时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言未发,浑身瑟瑟发抖地匍跪在花丛边的泥地上,生怕被大权在握的内侍总管抓去抽筋剥皮。

在皇权至上的环境下,得到太后一纸诏令的苏大家无疑是他们此生拍马难及的存在。

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清楚,从今以后,这位苏大家怕是要一步登天,成为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只能无力仰望的闪耀新星,荣华一生!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当苏倾披着金贵的月白绛纱披风,梦一般扶着赵总管的手臂走在凤鸣湖的花路上,向那个她从未幻想过能够抵达的万园之园迈进时,她只觉如堕云端,一切仿佛不过是一场幻梦,令她既惊又喜,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