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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大集在村外小半个时辰远的一个小驿边上,长约三里。

每月这天,附近几个村子都会通过这个大集互通有无,行脚商和附近镇上的商家也都趁机倾销库存。

正值农闲,还有小戏班子来此撂地赚钱。

萦芯他们的牛车离得老远就能听到嘈杂的人声。

将牛车停到驿站外的空地,萦芯还没下车就闻到集市上传来的粮食焦糊的香味。

趁着耶女二人下车往集上走,阿诚从箱子里取出一袋子钱挂在阿登身上,让他抱着,自己抱剩下的一袋半。

大集百货云集,人声熙熙攘攘,间或还有社戏高亢的膛腔伴着鼓点声传来。

阿耶紧紧地拉着萦芯,跟着人群信步前走。常有看见两人身上“孝服”而忌讳的人,也怨不得大郎不想来。

萦芯才不管别人怎么看,自顾自拿出腰袢里折叠好的清单,看见一样就拉拉阿耶的手停下,与摊子上的商家交易。

一开始遇到的都是吃食调料,阿耶见萦芯还会讲价,就让她买了。结果发现女儿消费的钱财远超自己携带的,就赶紧叫停。

“哪里要买那许多豆子,家里还有,走罢。”

萦芯贼贼一笑,让阿耶往后看,他这才发现俩男仆怀里抱着的钱袋子。

女儿六岁就精通“阳奉阴违”了怎么办?在线等要来不及了!

觑着阿耶的脸色,萦芯替他在心中发了个求助帖,憋着笑劝他:“阿耶,一年好长的……”

“一年不过转瞬,如何……”

未等阿耶说完,萦芯一噘嘴,说出歪理:“可是我过了好久才过完六个年啊,为什么我的一年这么——这么——长啊……”

为了强调她的一年很长,她将两手抻直,因为用力还踮起了脚。

“那是你还小。”阿耶无力的解释。

萦芯继续:“这里东西便宜的很,错过就是过错!我们在这里买了,等明年带回去,能省很多钱的!”

“呃……”阿耶词穷了。

不等阿耶想出对词,她立刻让阿诚跟边上听乐呵的摊主结账。

因着买的东西太多,阿诚将轻了不少的钱袋子都挂在阿登身上,自己带着摊主送一堆货去自己牛车。

阿耶无奈了,伸手去跟萦芯要她那清单。接过展开一看才发现,老长的单子上,缺胳膊少腿儿的写了一溜儿。

站在空了大半的摊子前,阿耶努力分辨单子上的简体字,间或差异的问:“这写的是什么?”

萦芯抻脖儿一看,“浴桶。”

阿耶瞪眼问她:“何以要买四个?”

萦芯掰手指头跟他数:“阿耶和阿兄一个,我一个,阿月阿糖和七婆阿南一个,剩下阿登他俩一个。”

阿耶想着女孩儿爱洁,立刻给她减半:“只买两个!下人不用!”

“哦……”

反正每月都有集,她也不是非得一次买齐。

阿耶继续往下看,遇见实在不认得的就问女儿,不成想虽然她写的不对,但是居然都记得是什么。

耶女二人站在原地,极限拉扯。也不管路过村人投来的奇怪眼神,将清单删删减减,只剩三分之一。

阿耶拿着单子,一边生气女儿牙尖嘴利,一边为女儿聪慧开心。

待遇到卖笔墨纸砚的摊子,特意多买了许多,决定教儿子的同时也好好教教女儿。

小件买的差不多,阿耶接过最后小半袋子的钱,让阿登送了东西回牛车。

萦芯有点饿了,早上因着要出门逛街就没吃多少。

正好前面有个杂耍场子,边上有个烤饼摊,萦芯就拉着阿耶坐下,点了两张烤高粱面饼和两碗小米稀粥,用杂耍和隔壁摊子的肉汤香气下饭。

不成想,那饼烤的太硬,萦芯一咬,硌掉了一粒乳牙。

早忘了自己“前世”换牙是个什么情形的萦芯吃了一痛,立刻红了眼眶。

阿耶怕她哭闹,赶紧劝道:“不痛不痛!换牙好!换了小的长大的!”

旁边桌的客人见了,跟摊主调笑,“啊呦!我就说你家这饼太硬!瞧瞧!把小娘子的牙都硌掉喽!”

“硬甚么!就得这样才越嚼越香!你嚼嘛!”

摊主擦着手,回了一句,走过来一看小娘子牙真掉了,赶紧说,“掉嘛!掉了好!你看我家阿豚!”

说着把边上帮忙的自家儿子拉过来,掰开嘴给萦芯看那里出外进换了大半儿的牙。“掉了好张新牙嘛!”

过了痛劲儿的萦芯哭笑不得,将自己掉的牙装到荷包里,她要带回去扔到房顶上。

剩下的钱没花出去,耶女二人从头逛到尾,再走回牛车,萦芯发现整个大集就没有卖家具和浴桶的。

“阿耶,怎地没有卖浴桶的?”

萦芯把脑袋伸出车窗,问车后的阿耶——他们买的太多,车里现在已经没法坐一个成年人了。

“坐好。”

阿耶先让女儿把头收回去,才走到车窗户边上,回答她的问题:“村中不比城里,阖家也不一定有一个浴桶,都是用大盆洗。你若实在想要,只能找会箍大桶的木匠定。”

萦芯很失望,继而问:“那咱村有能箍桶的木匠吗?”

阿耶摇摇头,“回去问大郎吧。”

多年未回,他已经不太清楚村中的情况了。

等到了家,大郎叫萦芯花钱的手笔吓到了。

他站在二门处,瞪眼看几个奴仆来来回回的从牛车往里搬东西,心想:二娘就是留个金山给小娘,怕也剩不下什么给她做嫁妆了。

萦芯正安排车上东西的去处,见大郎在边上看热闹,就喊他:“阿兄。”。

“啊?”一肚子腹诽的大郎傻兮兮的看向她。

“村里有会箍桶的木匠吗?”萦芯问他。

大郎说:“村里有木匠,但是不知他会不会箍桶。你要甚么桶?厨下有的。”

可别再花钱了。

“那村里有石匠吗?”萦芯也不跟他解释,反正她的消费观跟他们不一样。

“没有,你要作甚?”

“我想做石磨。”

未等大郎问她作石磨干什么,抬东西的大南耳朵难得好使了,插话说:“小娘啊,村南的场子有磨,若是东西多,还能跟村长借驴,借完多给它几天的糠就行。”

“那挺好,等过几天我就去看看。”

萦芯点点头,省下大石磨钱,继续跟她说:“那明天你带阿诚去木匠家问问吧。”

有了这次采购,家里总算像了点样子。晚饭虽然因为守孝不能食荤腥,但总算有了点花样。

第二天吃完早饭,阿南就要带阿诚去找木匠,临出门萦芯嘱咐阿诚:

“浴桶定三个,让木匠做好一个就送来一个,若是时间太长就先买个大盆回来。”

别人不管,她自己是必须要尽快洗澡了!

“再问问他能不能做个小石磨,就是家里磨豆浆那样的。”

阿诚领命,跟着阿南去了。

俩人下午才回,阿诚买回来个大盆,跟萦芯回:“桶只定了一个,木匠说浴桶的材料没那么多,十多天才能得。小石磨隔壁张树村的能作,初四我去看看?”

“唉……”

萦芯的购买欲为古代生产力折服,点点头,说:“行吧。”

晚饭后,大郎敲了一个时辰的纸钱,就去睡了。

明日又得早起。

初三丑时半,村正叔翁带着八个青壮来了。

给二娘上香后,小娘请他们在书房简单吃了点早饭。便用绳子捆好棺材,由大郎抗着丧幡牵头,抬着去了祖坟。

一路上,大郎在前打幡,小娘在后不停的往抬棺的几人路前铺洒黄纸。

棺后是抬着礼器的阿登和阿诚。

村正抱着个嘴缠上的大公鸡和阿耶走在最后,走一段喊一句:

“曾莲——往这儿走——”

祖坟在村子的另一边,一伙人并未穿村而过,而是绕了个远。待到祖坟的时候,看坟的老头儿早就等在那了。

老头见他们来了,对大郎说:“走吧。”

大郎就跟着他,带着队伍往山包上走。

“曾莲——往这儿走——”

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天正是黑的时候,山路两旁依稀能见半人高的土包,合着后面村正的喊声,吓得大郎不敢侧目。

“曾莲——往这儿走——”

“这边。”那老头佝偻着腰,打着白灯笼,带大郎拐了个弯儿,没走几步就见到自己阿娘的坟茔。

他吊着的心,立时就定了。

阿娘的右边,有两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蹲在已经挖好的坑边上,见到他们到了才站起来。

安坟的时候不能叫活人的名字,大郎同他们都只互相行了个简单的平辈礼。

村正就说:“太阳要出了,开始吧。”

看坟的老头将祖坟的火盆放在挖好的坑前,大郎赶紧跪下,从阿登手里一样一样接过烛台和香炉,再将供品摆好。

最后请火,跟小娘一起给二娘上香烧纸。

八人扛着棺木绕着那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期间阿耶一直在说,“曾莲,就是这里。曾莲,就是这里……”

然后,才去掉棺材的裹布,给二娘下了葬。

阿耶去下了第一锹土,他是第二锹。

下完土回来继续烧纸的时候,隔着火光,他才看见一路上一声没吭的小娘,脸上湿漉漉的,好似一直在哭。

跪在火盆边上他试着憋了憋,没哭出来,也只得作罢。

修整完坟上的土,天边正好日透一线。

村正将怀里大公鸡嘴上的线一撸,使劲儿一抛。受了一路束缚的大公鸡立时飞扑着鸣叫起来。

大郎将供品用最后的黄纸垫着,供在新坟前,跟小娘最后给二娘磕了头。

来帮忙的几人就手脚迅速的将家伙什都拿好,下了山路。

小娘一直在哭,阿耶怕她回头,手一直放在她头上。

大郎跟在后面,想着几乎没什么印象的二娘,再想想全无印象的亲娘,虽然不懂为什么,就是突然很羡慕她。

下了山,村正他们未应阿耶所请,各回各家了。

三主二仆回到祖宅,将白番插在门上,又将阿娘的排位摆到大娘的下首,才正式开始的守制。

去烧三七时,萦芯给阿翁阿姆和大娘也带了份供品,还跟着大郎给他们的坟头草拔了拔。

往回走时,萦芯发散思维,心想:

阿耶百年后要跟大娘合葬吧,介时碑上是否会有阿娘的名讳生卒?

千百年后,考古队若是挖到这里,不知能不能考证出阿娘的生平,早知道在那陪葬的泥娃娃上刻上阿娘和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烧完五七,阿耶的热孝就算过了。

萦芯将半匹素布、三块大米糕、一小包茶叶和三斤小米四样礼品,预备出十一份,让阿登和阿诚给送到那天帮过忙的人家里,另备一份双倍的给村正。

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没一家有回的。

腊月十五的时候,木匠送来了新的浴桶,萦芯人小还是用大盆,只将新桶给了大郎耶俩用。

至于其他人暂时就只能一起用阿南的旧盆了。

十八一早,隔壁村的石匠把小石磨送了来,萦芯终于集齐家伙什,开始折腾吃食打发时间。

古人守孝期间不止不能食荤腥,其实热孝期间是连菜果、醯(醋)酱之类的都不能吃。

当然萦芯家里不奔着“举孝廉”去,关起门来也没人管,也就不会太严苛,但是热孝时大体还都是吃少盐没调味的稀粥。

萦芯其实还好,她在换牙。但是她知道大郎每顿饭吃的都很艰难,尤其是看着阿耶出了热孝能吃菜了。

半大小子正是在嘴上抓挠的时候,萦芯很能理解他。是以她也每天都在想办法将早晚两顿饭做的更丰盛些。

石磨到时,干海菜早已吃完,每日早饭的盐泡麦粥吃得大郎眼都直了,萦芯当晚赶紧用从家带来的石膏,给他吃上一顿豆腐脑

——没卤没糖,好在新磨的豆腐脑自带香甜。

家中重孝,年过得非常冷清。除了不能吃好吃的,各式庆祝年节的事宜也不能办。

年三十晚上,仨主人吃的是浓稠的小米粥和一份凉拌豆芽、一份酸笋。因着这几日天冷火烤的多,萦芯吃着倒是很清爽。

晚间没有娱乐,深宅大院儿也听不见村中人家的欢腾,阿耶给儿女一人一份压祟钱,仨人没守夜,早早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