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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习并未怜惜李藿的正直,继续将事情说得更深:

“就以现在的情势而言,贼曹也不能算错。如今,大量行商从各地、各国入费,他们为了维护县内治安,虽然矫枉过正,但也的确扼杀许多违法之事于无形。”

摇摇蒲扇,费习问他:“现在县衙里关的,有这两家这样并未犯事儿的,可也抓了许多准备做乱的,事未发时不一定能分辨。

事急从权,倘小郎君在城守的位置上,要如何处置贼曹诸人?恐怕还要奖赏他们防微杜渐。

便是衙丁打人,也是因为妇孺当街冲撞县衙大门,昨日小郎君也说了,县衙门口庄重肃穆,不是人人都能随便去哭喊的地方。

那么,此事如何能说其错全在贼曹,在衙丁呢?”

李藿更加迷茫了,难道他连最基本的对错都看不明白了么?

他呐呐道:“所以小娘什么也没说,就让范生走了……难道一夜的时间,小娘就想到了这些么……”

费习嘴角微勾,“小娘子哪怕不能全通,但只想到一二,有此处置便是必然。”

突然摸到成年人的世故和妥协,李藿觉得太不可理喻了!

只这些不知真假的考量就能让人们丢弃准则,然后靡靡处之?

李藿还是不理解,但是,他了解自己的妹妹。

他跟费习说:“也许小娘想到了,现在也只能这样放置,但是,这事儿肯定没完。”

自己听了费师一席话后,感觉世情就是一片泥淖,无法自拔,但是,小娘自小就没真正妥协过,一定有办法厘清!

费习听了,浅浅摇头,不置一词,回到位置上继续给小郎君讲儒。

晚饭后,送走费师,李藿迎了滕师到大书房继续补课。

如今茶馆软装已经七七八八,许多小娘要求他写的牌匾词句都已交付,只待装裱和雕刻。

是以,这几日李藿的晚课都是学棋。

滕继和李藿坐在棋枰两端,各执黑白,一人一手先步起手式。

滕继先按照昨天教的棋谱下了起手式后的第一步,然后等着李藿落子。

李藿却在犹豫。

他今日听了费师的话,见识了世情的复杂,人生观有点动摇。

要按照以往他的性情,肯定是跟上滕师这一步,直接开始围剿,最后哪怕一定会落入败局,奋力挣扎后输得也很舒畅。

现在,他却在犹豫要不要按照这几日学的棋谱先与滕师周旋,仔细布局以图先手?

滕继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小郎君却依旧还在犹豫,他很奇怪,问道:“小郎君可是有疑惑之处?”

李藿摇摇头,依旧将白子按着本心,下到滕师黑子的旁边。

滕继以为他想了半天有了什么进益,结果还是莽撞的冲式,只得依旧按照昨天的棋谱里讲的几式,把小郎君的白子吃了个精光。

“小郎君,棋,贵胜,不贵久。久守必失,久攻,必败……”滕继将吃掉的白子还给李藿,点了他一句。

中二病李藿执着的道:“倘我久攻,败了,那是我攻法不当,待我大成必然攻无不克。”

滕继失笑的摇摇头,“小郎君,棋枰上,黑白相争,攻是攻,守也是攻。直取是攻,布局也为了攻。何以只见直击之烈,不认腾挪之智呢?”

给李藿一点转换认知的时间后,两人猜子,又开一局。

一个时辰的围棋课,李藿输了半个时辰,另外半个时辰是滕继给他讲新的棋谱。

下课时,李藿只觉头昏脑涨,他是真的没法从围棋上得到乐趣和进益,已经能够预见天天输给妻子的婚后生活了。

送走滕师,李藿溜溜达达的去了小娘的小书房,见她正听着阿糖弹曲消闲,不由一愣。

将下人都撵走,李藿坐在书桌下首,自己给自己倒了盏饮子,问:“你怎么这样松散,可是有了办法?”

“什么办法?”萦芯一愣,问道。

“就是如何处置那些贼曹和衙丁的办法啊。”李藿也愣了。“你不会真的就这样算了吧?”

“现在当然只能这样算了。”点点头,萦芯回道。

“为什么?”李藿腰背一软,失望的问。

“按阿兄的准则,此事应当如何处理才算公道?”难得见他犯一回中二,萦芯饶有兴趣的问。

“自然是抓错人的贼曹按律降职或免职处置。衙丁虽然不知期间内情,但也当告知无知妇孺何处问询,倘他说全了妇孺依旧冲衙门,那么当时的处置也只是太过,按制当罚棍。”

李藿这一下午也不是白纠结,费习的话也没白听,虽然处置依旧完全按律,但也很周全了,最起码说明了只罚有罪之人。

萦芯笑的有些欣慰,“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李藿总是觉得小娘这样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好像她是长辈似的,“是费师教我。”

还乖乖的将费习下午的话学了一遍。

听完,萦芯心中只觉得费习说的全是给世人顺势而下,不做不为找的煌煌借口罢了,贼曹就是再防微杜渐,这个微也不能小到有个想法或者面相不善就得抓起来。

但是她如今式微,于是点点头,“费师说的也算对。”

一听小娘也是这样想的,李藿更加泄气了。

原来她已经成为泥淖的一部分了么?

见状,萦芯想,也许可以尝试适当的跟他解释自己的想法。

“阿兄。”萦芯拍拍颓丧的大郎撑在案上的手,问道:“阿兄认为他们知道自己犯法了么?”

李藿想了想,依旧公允的道:“贼曹校尉当是知道的,贼曹丁倒不一定,衙丁也不一定吧。”

“嗯,那么为什么正管刑律的贼曹都不一定知道自己在犯法呢?”萦芯继续问。

“呃……”李藿心中有答案,但是说不出来。

“因为他们成为贼曹、衙丁只靠人脉、贿赂,并不看见识、能力。”

“对!”李藿立刻应道。

“这才是这件事发生的本质之一。”萦芯给自己的茶盏满上,淡淡的道:

“这便是费师说的世情。

我大吴自陛下之下,全赖人脉、出身、贿赂晋身,倘此人人品、才华称职,倒也无妨。哪怕如华城守这样垂拱而治,手下有能吏辅佐,自己不折腾也算不错。

可是你看,前年并、冀两州大旱,冀州使君治下虽则困苦,辗转腾挪倒也过去了。并州呢?

两年了。

你说,并州到徐州这一路上的冤魂,哭够了么?”

从未有人从州、国这样大的宏观角度同李藿总结归纳。

愣愣的看着小娘,李藿喉咙发紧,一字也答不出。他无端想起那次给阿耶取信时,小娘问他学里如何看并州奴事。

如何看?

那时包括他自己,谁都没垂眸去看,都在忙自己的日子。

“世情如此,哪怕陛下也无力扭转,上行下效,你这才看到一桩。费县虽小,可类似的事情恐怕不会少。

人,在自认为无错的情况下,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譬如此事,贼曹丁出身兵户(一户人世代出男丁为兵)、衙丁乃是兵役(同劳役一样,就当几个月到几年的兵),他们怕是字都识不得几个。

贼曹丁只听上命,满县抓面相不善的贫民;衙丁就是个看大门的,他的职责就是确保县衙门前干净、安静。

倘像你说的那样处置,他们心中是不会认服的。”

轻啜一口沁凉的饮子,萦芯继续道:“只处置这件事其实也不难,你去找华城守说说,多套几句圣人言,他见你赤诚之心,自会让下属处置。

可是,没有意义。

换上同样四六不懂的新贼曹丁和新衙丁,依旧会犯这样的错。”

“那就真的只能这样算了么?”李藿不甘的问。

“我们现在还没有彻底解决这个本质的能力,所以,我们现在也不能做解决这个事儿的人。”萦芯轻轻的摇了摇头。

李藿疑惑的看着她,“你不会是要等我当官以后……”更改东吴选官的察举制吧?

他不认为自己有这个陛下都做不到的能耐。

淡淡一笑,萦芯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哈?”什么意思?李藿顺着小娘的眼神,看向南地众村落的龙鳞册,“你是有别的办法了?”

“只是个粗略的想法,还待细化,以后你就知道了。”

李藿还想再问,小娘已道:“天晚了,睡吧。”

第二天一早,李宅一开大门,一郎就见外面跪了两个衣衫腌臜的汉子和一个眼熟的老妇。

“多谢恩人!”老妇一见门口的一郎,就带着两个汉子给他跪了。

一郎嫌弃他们脏,并未上前扶起,只侧身避开,道:“救你们的不是我,是我家小娘子。”

最左边还算有点胆识的汉子道:“贱民不敢污了贵人的眼,只敢在门外给贵人磕头。”

说完,朝着门里又磕了一个,另外两人也跟着磕。

一郎想了想,说,“等着,我去通传。”

萦芯听了,道:“让他们进来吧。”就去了前厅接待他们。

不过一郎怕他们脏了小娘子的眼,在廊外摆了个竹席,让他们在此等候。

萦芯一见他们隔得老远,无奈的瞥了一郎一眼,总不能让她扯着嗓子跟他们喊着说话吧?

一郎只得又在廊下垫了一个竹席,让他们廊下回话。

三人头一次见到这样华丽的大宅院,更不敢抬头冲撞贵人,让在哪就在哪儿跪伏,大气都不敢喘。

看他们这样,萦芯也熄了问问家常的心思,直接跟他们说:“我听说你们在县里日子过得很清贫,我在南地还有许多荒地,倘你们会种可以去佃,前三年我家只收四成。三年后,收六成。

我家也是免劳役和兵役的。”

两个男人听完,俯着对视一眼,然后左边那个回道:“回小娘子,贱民们不会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