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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手观天的张椒回过身,身上只有绣满经文的道袍却丝毫不见任何受冻的畏缩姿态,因为久等而落了一头一肩的雪,反而衬得他肤白唇红:“侯爷来得并不迟。”

东莱侯世子顺着张椒刚才看的方向望去,“先生今日观星,可有所得?”

温润一笑,张椒转身继续望着厚厚的乌云,声音缥缈的道:“岁星直冲右执法……太子……日渐明亮……”1

东莱侯父子对视一眼,其中多少权欲流转,依旧是定性不足的东莱侯世子继续问道:“道长今日看那定侯夫人面相如何?”

“定侯夫人天仓浑圆,寿官清正2,骨细齿齐,通身紫气环绕,真是大贵之相!”张椒说着,又转回身,对着父子二人好似恭贺一样,拱手一礼。

随着张椒的话,东莱侯世子越发激动:“那就是她了?”

满心以为能得到确切答案的东莱侯世子看到张椒缓缓摇头,迟疑的看向他阿耶。

东莱侯笑容未淡,只问:“还是得要六柱才能确定么?”

张椒还未答,东莱侯世子急了,“那不是得把她纳为侧室后才能知道,她得明年年中才能除服呢。就不能快点么?要不我派人去她娘家偷红册吧?”

一个世子的侧妃,说白了还是妾,不需要走六礼。东莱侯府自然只有进门的当天才能拿到侧妃的生辰六字。

“世子不要急。只要她是,在下保证,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无奈的看着东莱侯世子,张椒心道:得亏你还有点理智,没妄想去顾氏偷婚书看看。

胖乎乎的东莱侯也安抚道:“儿啊,莫急。我等既然已经应命回了都城,往后自然都是水到渠成。”

“阿耶,儿能不急么!万一不是她,阿耶的孙儿岂不是又要晚上许久才能降生。”东莱侯世子说着,又转向张椒:“道长既然能让家父提前入都,肯定也有办法让某提前生下儿子的吧!”

张椒沉吟几息,“在下的确有个法子可以试试,只是……有悖于道家规矩……”

不等他说完,东莱侯世子急问:“什么办法?”

“除了顾氏和李氏,当初给两家算婚期的人,也许还记得定侯夫人的六柱。”

他说完,东莱侯世子奇道:“已经快两年了,不说当时测算的人还记不记得,道长怎知是谁给他两家合的六柱?”

“彼时是小顾侯一直替先定侯走的五礼,只消确定他是在费县找的人,那肯定不会有第二处。”

张椒说的斩钉截铁,东莱侯思索片刻,眸光一闪:“若是费县,自然是抱真观的窥天卦!”

“既没算出先定侯服不住定侯夫人的命格,可见先定侯的运道不足,非是窥天卦的有缘人。”张椒先给同为道门的抱真观主算了个望门寡的婚期挽尊,然后道:“家父与那观主有旧,若世子着急,在下便亲去费县,替世子问询一二吧。”

他倒也没说死肯定能打听到,除了怕那观主已经忘记了,更怕那观主不松口。毕竟不外传信众的六柱是道士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东莱侯世子便希冀的看向东莱侯。

也不怪他急。东莱侯世子大婚前六年,世子妃生了三个女儿。世子“不得已”,便又纳了六个生养过儿子的寡妇,结果一气儿给他生了五个女儿!

正巧张椒云游到东莱郡,看在东莱侯是本派一地堂主的份儿上,同意给他算一算他什么时候能生儿子。

这不算不要紧,一算,竟然算出东莱侯世子乃是五帝之一转生!以后命格顶贵不说,更是没法跟凡女诞下子嗣。

论理,东莱侯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当然不是很信张椒年纪轻轻,就能算出这样的天机。

张椒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只说也想印证下自己算的对不对,便留在东莱侯身边作了个门客。

可随着张椒不止算到三国战启的准确日期,还算到大吴有将星陨落!东莱侯父子和张椒便都信了。之后也果如张椒所算,他父子二人要入都,再一算能给世子生儿子的贵女已在都城恭候多时,父子二人都激动了!

儿子着急生儿子,东莱侯其实也着急见孙子,他沉吟半晌,道:“某听说,那抱真观虽同为道门,却是三皇派在大吴唯一一处驻地,恐怕维系艰难。还请道长替某布施一二吧。”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张椒的人情不够抱真观主出卖信众的命格,那就拿钱砸!

张椒一笑,只道:“侯爷,今日吉时已到,此事待明日在下回来再细谈吧。”

说罢他朝门外一摆手,在外等着的道童和侯府内侍将蒲团、香炉等物按照往日的规制摆放好。

三人成等腰三角形对面正座,开始今日的拜月。

随着张椒唱诵的经文,父子二人仰头缓慢吐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冷,还是都城比东莱郡更加人杰地灵,东莱侯觉得今日世间的清气更清,让他吐出的浊气更浊。

“咳咳……”东莱侯世子的位置朝向不好,他吐息的时候总有雪粒子糊脸,一不小心雪花吸到胸腔让他直咳嗽,没法如往日那样沉心静气。

呛风,咳嗽。

人都如此,无关贵贱。

幸运赶上城门晚关,跑出一脑袋白毛汗的亲兵,出城门后便渐渐改为快走。

城外没有城墙屋舍遮挡,雪夜风向不定,阵阵疾风盘旋而来。

他穿得虽然厚实却也不够抗风,顺风时背心透凉,逆风时难以喘息。

“咳咳……”亲兵停下脚步举袖遮挡,忽然听到呼号的风带来了女娘凄厉的叫声。

“救命啊——救命!我有钱!有钱!救命——”

声音越来越近,亲兵握住腰间短刀,脚步不停依旧向前。

他并不关心这些被关在城外自生自灭的移民们正在发生什么,他必须确保自己不会受到牵连,以至于贻误夫人的军令。

“救命啊——救!”

喊救命的小女娘果然与亲兵迎面跑来,亲兵眯眼看着她身后没有人追,疑心有诈,在小女娘扑向自己的时候便快步躲开。

可这不过他腰腹高的女娘不顾自己刚刚摔了个狠的,迅速拽住亲兵袍服的下摆:“耶耶!救救我阿兄!求求你了!我有钱!我真的有很多钱!我家在并州济北郡,沿河有三顷上田!耶耶救了我哥哥!我都给你!求求耶耶!”

“滚开!”亲兵并不动心什劳子田产,劲腿一踢,将小女娘甩开,继续往前。

往前,正是小女娘来的方向,她以为这个孔武有力的壮年男人是要去帮她救人,赶紧追上来道:“他有刀!耶耶要小心!只要救得家兄性命!耶耶要什么我都给你!”

闻言,感受到小女娘又要近身,亲兵防备的回头看。

以为是对自己有意思,破釜沉舟的小女娘竟然不惧寒风,一把将里三层外三层的领口扯开,哭嚎道:“什么都行!只要你救了阿兄!什么都行!”

“滚!”亲兵拔出腰间短刀,脚步加快,预备无论是小女娘还是别的谁靠近,都要一刀砍了。

两人说话间,脚步都越来越快,迅速到达了事发地。

亲兵眯眼一看,漆黑夜色下,一地孩童尸体。

“阿兄!”身后小女娘惨嚎一声,扑向当中一个。

那孩子还没死透,握着脖颈,因为窒息的痛苦身体在地上挣扎出一个反弓。

小女娘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啊啊啊!阿兄!别死!别扔下二娘!”

亲兵谨慎的俯下身检查另外四个已经死透了的孩子,都是在喉咙处一刀致命,再看地面上斑斑血痕逐渐将积雪融成鲜红雪洞,就知强人武力不凡且如今就在不远。

“啊啊啊——阿兄!阿兄——”

按下急行的喘息,耳边只剩小女娘和风雪一起呼号,亲兵举着刀,虎目四下搜寻半晌。

四周积雪峨峨,风吹树摇好似鬼影幢幢,再不见第三个活人。

亲兵踢了踢小女娘,见她无力的滑倒在地,娇滴滴说着:“阿兄……我好冷啊……你等等我……别留我一个……等我呀……”,缓缓阖上无神的两眼。

叹息一声,亲兵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待他身形几乎要融入夜色的时候,二娘不远处的一个雪堆忽然动了动,复又停下。

两息过后,折返回来的亲兵一把将软塌塌的小女娘扛到肩上,一溜烟儿跑远了。

“啧!”发出不甘的咋舌声,大安从雪里爬出来,向着亲兵远离的方向,无声追去。

亲兵觉得后心一阵儿一阵儿的发凉,趁着跑下直道往顾氏农庄拐的时候,用肩上的女娘身子和风声作遮掩,突然回身用随身带的小弩朝着黑暗中某处射出两只漆成黑色的弩箭。

风声渐渐停下,举着小弩的亲兵既没听见有弩箭射中树木的声音,也没听见人声,以为射空了,便继续朝着顾氏农庄跑去。

要不是军令在身,他非得把身后那个狗胆包天的“尾巴”处理干净不可!

扛着个小女娘并不比扛着全甲更累,亲兵虽然心中隐怒,气息却匀称且悠长,直至路跑到顾氏农庄庄口,几个庄奴拿着哨棒迎上来喝问:“干什么的!”

“是我。”亲兵沉声道。

这十个庄奴的头头赶紧站起身,抢到其他庄汉前面,“这大冷天儿的!白虎小郎君怎地一人出城?快!烤烤火。”

“我有要事在身,他们都在马场吧?”名叫白虎的亲兵说着,看了看不远处自以为隐蔽、朝着他们张望的三个孩子。

知道他问的是在马场里的百多个亲兵,庄奴头头点头哈腰的道:“在!都在!除了去夫人身边轮值,从来不出马场!”

刚才白跑了一次腿的庄汉也道:“这抗的是啥?奴给耶耶搭把手吧。”

肩上的小女娘一路上不挣扎不吱声,要不是还喘气儿还热乎,白虎都以为她也死了。

“滚滚滚!”挥开那没眼色的庄汉,白虎嘱咐为首的:“移民里有个心狠手辣的强人。你们警醒着点,成人不得靠近!”

“是是是!”几个庄汉见他不好巴结,都讪讪的退开。

说完,再没感受到这一路的窥视,白虎觉得那强人应该放弃了,便不再耽搁,扛着小女娘继续往庄里跑去。

不远处,因不小心与白虎对视了一瞬的三娘唬了一跳,“我怎么瞧着,他扛着的是二娘?”

“怎么可能。”和四郎抱在一起取暖的三郎哆哆嗦嗦道:“他要事敢抢二娘,阿籽还不得跟他拼命啊!”

见庄汉和那人都没追究他们的存在,三娘大着胆子站起来,往那人来处仔细张望。半晌没见阿籽或者别人出现,三娘便又蹲下身,在愈加刺骨的寒风里抱紧自己。

不远处的树后,肩头插着一只弩箭的大安无声无息的观察了庄奴们和三个孩子一会儿,知道自己就是没受伤也不能无声无息的收拾干净,便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他回到孩子们最开始“闹”起来的火堆,烧糊了的同伙和一地狼藉都已经被雪覆盖。

转了一圈儿,大安俯下身,将一处明显凹陷的雪坑浮雪轻轻拨开,大略恢复了这个刻意留下的脚印。

足尖的方向是他们的驻地。

无论是杀人还是受伤都一直面色淡然的大安竟然面露怒色,不顾隐藏身形,大踏步的往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