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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县西城门下的空挡其实也没多久。

拖走城门丁尸身的人很快就换上了他们的军服,回到西城门下替他们“尽忠职守”。

“咳咳……咳——咳咳咳……”

无论贼曹丁还是城门丁,官衙发放的统一装束其实都不够厚实,叫城门下的穿堂风一拍,严郎君撑着空荡荡的钱筐挣命的咳嗽起来。

“郎君用这湿帕子挡挡烟气吧。”刚刚也换上了城门丁军服的见加近侍围着他啰里吧嗦:“反正都是要乱的,还不如叫阿琪抓个好大夫来。就丢个大夫而已,一日两日的,谁管?倒叫郎君受苦。咳咳咳……”

城西到处飘着各种焦糊的烟气,这人啰嗦着,自己也被呛到了。

一直看着城外的严郎君用湿帕子捂着口鼻,又回头看看向县衙的方向,再看看城门下疯牛拖行尸体跑过时留下的一道道血红,觉得不详,便低声问:“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啰嗦近侍终于卡壳,只道:“快了吧……”

“不能等了!”严郎君当机立断,对着另外一个属下道:“去召他们进城!”

“是!”那人立刻飞奔出城。

他的身影刚隐入直道,卢县尉分来严守西门的分兵陆陆续续到了。

“县尉有令,即刻封闭四门,不许一人进出!”

分管这些兵士的百人将赶了一脑门的汗,随意端起城门丁桌上的水壶便喝。

“留守”的三个“城门丁”对视一眼,嘴最碎的一个上前笑道:“这可冲突了,才将城守派人去城西召唤乡勇进城救火呢!”

县丞自然不如县长官儿大,百人将便道:“那就只留一缝,等他们进城了就关上!”

“是是是!”碎嘴子又打听起大白天突然关城门的缘由。

百人将便把卢县尉意外死里逃生的过程惊险十倍的讲给他听。

“咳咳咳……咳咳……”听到要紧的一处出了岔子,严郎君又咳嗽起来。

“哎呦呦!这可真是胆大包天了!青天白日的行刺县尉,抓到了可得好好审问审问!”同仇敌忾的碎嘴子又打听:“抓了几个啊?”

“自然是都抓了……”百人将说着,城西又来了百八十个衣衫破旧却各个配刀的乡勇,“呦呵!谁家的啊?这穷的……难道钱都花在给他们配刀上了?”

带着这队“乡勇”回来的“城门丁”见城下突然多了几百兵士,便驻足不前。

还是那个碎嘴子招呼他们:“还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啊!别耽误耶耶关城门!”

回来的“城门丁”便带着“乡勇”顺着只剩一人可过的城门,鱼贯而入。

百人将看着他们,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下意识回头想问问那碎嘴子,余光便看到那总咳嗽的“城门丁”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下意识爆喝一声:“敌——”

“噌!”一脸病态的“城门丁”飞快拔刀出鞘,虎臂一抡,让百人将齿关咬在“袭”字的头颅打着旋儿的飞上了半空。

“噌!”

“噌!”

“噌!”

已经半数走入城门的“乡勇们”也用同一招刀法,将离着自己最近的费县兵砍杀后,迅速冲向下一个目标……

城上城下,道道血涟飞舞;城内城外,阵阵鬼哭狼嚎。

碎嘴子躲在再次洞开的城门与城墙的缝隙之中,用舌头舔了舔随身携带的小毫,笑嘻嘻的在竹板上记录道:

腊月初五午时,中郎将严无疾斩杀百人将一人。

写完,碎嘴子悄悄从城门后探出头,见城下混战已经趋于尾声,却不见他家郎君,便冲着几个眼熟的“乡勇”喊道:“诶!严中郎呢?”

一个“乡勇”趁着与他缠斗的费县兵走神,一刀将他砍了,靠在城门上喘息道:“领着奋武军的往城里去了。”

知道自家郎君是怕安排去县衙的那波也出了状况,碎嘴子咬咬牙,将竹板、小毫仔细揣到怀里,抱着头大喊着:“别杀我!别杀我啊——”也往城里的方向冲了过去。

“乡勇”们大多认识他,费县兵看他穿着也以为他是自己人,竟然真让他在混战中窜进了城里。

及至快到县衙的时候,他迎面遇到了数百盔明甲亮的费县兵。

要说他们进城之后正该直奔县衙,但县尉是本地人的最大缺陷之一,就是往往先家后国。

卢县尉非得带着手下兵士先回家安排布防,确定自家无恙后,再被周围姻亲、故旧的邻居借走几十兵士,才往县衙而来。

这也导致了他与县衙里派出的人走岔了路,至今不知已经被血洗了一遍的县衙,又迎来二十多个“乡勇”的洗礼!

用重金聚集起来的近侍和奴仆根本不是这些精兵的对手,很快就被冲散。他们目标明确,见到穿官服的人就杀,根本不管对方是否已经放弃了抵抗。

裴嵇身上又添了几道伤,被倒提着双臂按跪在地上,吊着两眼盯着面前的人问道:“某将死,敢问来将姓名。”

“咳咳咳……大晋奋武中郎将严无疾。”严无疾靠着廊柱,身上虽然没伤,可肺腑却被寒冬湿冷的空气刺激得痛痒难忍。

认命的低下头,裴嵇自嘲道:“也不知是不是个无名之辈。”

就在严无疾挥手让属下处置裴嵇的当口,卢县尉可算带着一众费县兵冲进了县衙。

有甲兵士就是再废,只要有战意,也比没甲的精兵难杀!

县衙内局势瞬间倒转,二十多个南晋奋武精兵护着严无疾且战且退,直至被逼近一个小院子的时候,只剩下了八个。

八人各个带伤,拼命将小院子的大门闩上,一并用肉身抵御着外面费县兵的冲撞。

严无疾情知自己已经被逼绝处,便后退几步朝着外面喊道:“卢秋——咳咳!卢九和!你不会以为耶耶就带这么点人大老远来费县吧!”

“嘿喝!嘿喝!”

“快,踩着人上去!”

“梯子来了!让开!”

“嘿喝!嘿喝!”

……

外面人杂乱的喊着撞门的号子,更有人呼喊着架梯子,没有人搭理严无疾。

严无疾砍死从墙上跳下来的两人,继续喊:“西城门已经被耶耶拿下,大军就在路上!你是费县世家!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院外,卢县尉冷眼看着手下兵士爬墙的爬墙、撞门的撞门,一言不发,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环首刀刀柄。

“卢九和!当年你祖上追随琅琊王氏顽抗东吴,偌大家族只剩老幼孤寡的仇,你已经忘了吗!”严无疾低头喘息一阵儿,继续喊道:“还是你们琅琊卢氏还想重蹈覆辙?”

卢秋面色阴沉不定,他身边一个卢氏子弟却已经动摇,“家主……要不……”

是时,院内又喊道:“卢九和!某乃大晋奋武中郎将,吴郡严氏子,倘卢氏愿弃暗投明,愿为九和作荐!”

卢秋嘴角抽动,突然听到从县衙外面传来如雷的马蹄声,他才断喝一声:“住手!”

……

西城区的大火依旧还在熊熊燃烧,但火场外围已经被费县人清理出一圈光秃秃的隔火带。

当失去家园的人们看着火场抹泪的时候,一队骑兵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哀伤。

与接受失去住所相比,他们必须更快的接受费县突然易主了的事实。

为了拉拢人心,严无疾带着刚刚归顺的卢秋将费县满满当当的常仓打开,只要愿意谁都可以进去扛走一袋粮食。

这样的好事一传十,十传百。

许多今天被烧光的家产也就值这一袋子粮食的清苦人,立刻忘记了自家人死在火场、战场中的痛苦,纷纷聚集到常仓门口,排队抢粮。

“咳咳……咳!”简单的包扎了身上的伤口,严无疾依旧在咳。

他看着眼前的一幕,又想起自己以一个逃奴、逃兵的身份一路艰难走到费县之前,在费县南部遇到的富足村落和那个奇怪的小戏班子,不由暗生感叹:

“天幸庶民无知,易见利而忘害。”

此时,卢秋走到严无疾的身边,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笑容:“严将军,如今我县已落入大晋手中,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卢县尉之虑,某心知肚明。”严无疾看着他,微微一笑:“今夜某在县衙设宴,还请卢县尉代某邀请费县各大世家。”

闻言,卢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见状,严无疾循循善诱道:“卢县尉权且安心,只要费县大小世家实心归服于大晋,自然安全无虞。”,

他们卢氏已经没有退路,卢秋只得点点头,抱拳一礼后回了上莲道。

费钱最大的七、八个世家,都住在上莲道上。

卢秋站在孔氏大宅的门口犹豫半晌,还是让近侍叫了门。

大门打开,早就等在里面的孔彰与他对视良久,才道:“不知卢县尉来,有何要事?”

“大晋奋武中郎将严无疾今夜县衙设宴。”一听他连世伯也不叫了,卢秋便只在大门外道。

孔彰抿抿嘴,只道:“烦请稍待。”亲自回去问他阿耶如何应对。

卢秋没有等孔彰,直接往李氏的大门走。

李氏大门在卢秋到前便已洞开,李清肃容站在门里,李藿咬牙切齿的站在他身后。

“大晋奋武中郎将严无疾今夜县衙设宴。”卢秋说完,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偏李藿追出来,怒道:“卢氏始祖卢植以儒学显名东汉,如今宗族三分却都有郡望!卢县尉今日不战而降,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卢秋面红耳赤,只往前走,一字不答。

“大郎回来。”李清喊回儿子,低声道:“不管如何,你给我安生待在家里!”

“阿耶!不是说只有两千骑么?趁着他们立足未稳,让我去开阳、去徐州大营求救兵吧!”李藿回到李清身边,低吼道。

“你不能去!”李清就这一个儿子,根本不会让他冒这个险。

李藿拉住要回后院儿的李清:“阿耶!别家都能降,我们不能!小娘还在广固呢!”

李清一甩手:“我能不知道吗!你给我老实待着!”说完,大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李藿还待追上去,却见华静靠着门框摇摇欲坠,便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她:“静儿!静儿!”

华静唇色雪白,紧紧抓着李藿泣道:“藿郎,怎么办啊……”

“柳土,带人去求真堂,把夏老大夫他们都带回来。”李藿说完,阖上灼痛的两目。

他如今,已经不是只有阿耶和小娘的李大郎了……

卢秋在上莲道替严无疾挨家挨户相请的时候,严无疾到了被三百骑兵围住的南亭侯府。

侯府大门已经被撞得洞开,南亭侯端坐前厅,怒视严无疾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昔年司马氏趁我先祖不备,以鸡鸣狗盗之辈窃取我吴,不想一甲子都过去了,虽然早料尔等贼心不死,却不想依旧行此宵小之事!”

严无疾嗤笑一声:“昔年高祖(严白虎)失于孙策之手便成了群盗,祖父扶我大晋皇帝践祚便成了吴郡一带的地方豪帅。是盗是帅,不过成王败寇罢了。某岁年少于侯爷,却比侯爷看得开。”

他说完,身后的碎嘴子近侍便笑道:“南亭、南亭,倒是与山阴兰亭差不多,不如中郎带侯爷去看看吧。”

南亭侯一咬牙,将青白的瓷盏往地上一扔。

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他身后迅速冲出二十甲士直取严无疾面门!

“呀呀呀!摔杯为号啦!”碎嘴子呼号着往外跑,院外的精兵立刻冲了进来,射出早已准备就绪的弩箭……

腊月初五酉时,东吴南亭侯负隅顽抗,中郎将严无疾斩杀之。

躲在南亭侯府门墙外,碎嘴子呲着被墨色染黑的门牙,给自家郎君的战功再记一笔。

随着严无疾带兵杀入南亭侯府深处,男男女女濒死的惨呼便越发细小,冻得直哆嗦的碎嘴子趁着周围的兵士不注意,在侯府门后尿了一泡,又颠儿颠儿的去追他的郎君。

南亭侯府建成四十多年,庭院深深不知几许,碎嘴子找到三进门,只听得里面无数女娘尖叫,知道自家郎君不好这口,便往他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