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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小宗长怪异的看着屠了南亭侯满门的严无疾,对受害者孙七郎温言软语,突然瞳孔一震,看向李清。

李清茫然回视,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用案几隔着他人的视线,孔小宗长偷偷用枯瘦的手指比了个“七”。

是时,一队南晋兵士押着三个人回来,严无疾见今夜目的基本都已经达成,便让亲兵将李清等五个家主分别软禁到县衙后宅。

见羊七郎一直死死盯着李清的身影,严无疾淡淡道:“怀宽勿要轻举妄动,乱某布置。”

羊七郎千万个不甘心,他以为今天就能把李氏族诛的!

可他只能恭谨一礼道:“是。”

旋即,严无疾又对卢秋道:“今日费县多乱,烦请卢县尉多多安排巡视。”

卢秋抱拳一礼,带着几十个亲兵往外走。

严无疾当然不会全然信任他,很快就有一千南晋骑兵围在他身周,虽然听他调遣,却不会让他和亲兵彻底离开视线。

少顷,县衙大堂内就只剩下了严无疾和孙七郎。

严无疾正要与他谈谈,碎嘴子一路喊着:“烫烫烫烫烫烫……”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汤药小碎步跑了过来。

“烫你不会拿个托盘吗!”严无疾瞪着故意搅局的碎嘴子。

碎嘴子将漆盏交给郎君,猛吹烫红了的两个拇指和食指,“呼——呼——那不是奴没想到这个汤药这么烫嘛!呼——以前这些都有侍女作,哪里用的到奴……郎君你快喝了药,咱们早点歇歇。

呼——这段日子可苦了郎君了,日日吃不得吃、睡不的睡。奴才去看了那县长的卧房,好么!榻上光铺就用了三层的丝绵被,怕是夜里不烧火盆也得热的出汗……”

他一边啰里吧嗦的说着,一边挥挥手让亲兵把木呆呆的孙七郎拉走,远远的关起来。

严无疾额角生筋,忍着怒气一口喝干汤药,“闭嘴!”

当百无禁忌的严无疾在阴魂未远的张理的榻上,迅速陷入安眠的时候,不远处被单独关在客房里的五个家主却全都难以合眼。

李清两手都捏着个“七”在狭小的卧房内来回转悠,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孔小宗长是让他想办法弄死羊七郎?

虽然恨死了李氏的羊七郎的确应该立刻清除,可从今夜的种种来看,羊七郎在南晋军中一丝话语权也无,杀了他于费县之事有何益处?

忍受着大脑运转过度的眩晕感,李清再一次怅然的想到,若是小娘在此,以她闻一知十的能为,肯定立刻就能领会孔小宗长的用意。

或者能跟大郎、子诚(费雍)、白缯(王素)、商量商量也行啊……

趁夜在费县城墙下转了大半圈儿也没找到出城办法的李藿,突然捏住鼻子无声的打了个喷嚏。

柳土凑到他耳边:“李大郎君,恐怕只能攀城墙了。”

“那些南晋兵巡视的太勤了。”李藿抬头望向城墙,虽然几乎没有点火把,却被晴朗的夜空照得城头一片雪亮,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任何移动的身影。

“可以让心月、鬼金先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柳土点着身后两个顾氏亲兵道。

“不行!”李藿断然拒绝:“咱们李氏,只要并非人力穷时,从来不用人命。”

柳土教他许久箭法,闻言怅然道:“李大郎君,现在就是了啊。”

“若是到了极限,我们就回家。”李藿回视柳土,“可现在还没到,我再想想办法。”

话音未落,柳土突然窜出一步在李藿面前用手臂一挥,紧接着就朝着某个方向冲了过去。

李藿什么也没看见,只听得有什么东西被柳土打落到巷子对面的雪堆里,身子便被鬼金一下子拽到了身后的暗处。

两人换了个身位的同时,本该在鬼金身后的心月几乎脚不沾地跟上柳土。李藿根本没听见鬼金腰刀出鞘的声音,只见刀锋在月光的照耀下一闪而过,世界便只剩下了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屏息,眯眼。”补上心月位置的轸(zhěn)水用气音在李藿耳边道。

立刻强行放轻呼吸,李藿缓缓弯下腰,将两眼眯成细缝。

少卿,柳土和心月便回来了,柳土甚至记得刚才袭击李藿的东西掉在哪里,特意扒开雪堆捡了起来。

李藿开口要问,却被五个亲兵带离了这条巷子,换到城墙根儿下一处南晋兵巡视的视线死角才停下。

“刚才是怎了?”李藿紧张的问。

柳土摊开手,众人一看只是颗稍微圆润的石头:“没追到,应该只有一个人,可惜身形都没看见。”

轸水问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李藿想了想,“他要我离开那个位置?”

从来很少说话的胃土突然道:“也许是想让你跟上去。”

“那他跑什么?”轸水不太认同。

“他又来了!”心月突然提醒了句。

顺着心月的视线,李藿看见一个身影从刚才他们离开的巷道探出半个身子,一抬手又往李藿的面前扔了什么过来。

心月抬手一接,还是块圆石头。

“他是……只要见我?”李藿舔舔嘴唇,“我过去看看。”

柳土想了想,自己带着李藿去了城墙下稍远的阴影,片刻后独自回到原处。

巷子里的身影犹豫几息后便真的去找李藿了。

李藿用柳土给他的小弩指着越来越近的身影,运足目力去辨认他的身份,可惜,这人头脸都蒙着,只露出了闪着幽光的两眼。

“我都让六郎告诉你们不要妄动了,怎么你这么不听话?”

心道果然是毕九留下的人,李藿听他声音陌生,却满是抱怨,便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城墙上传来南晋兵巡视的脚步声,这人往只有半人高的城墙阴影下一蹲,等他们走远了才道:“你到底要干甚?”

“我要出城。”

李藿说完,这人沉默很久,久到李藿以为他睡着了,才听他低声道:“跟我来。”

说完,他快步闪进了另一条巷子。

这人一走,一直紧紧盯着此处的五个顾氏亲兵立刻窜了过来,柳土低声问:“毕九的手下?”

“嗯。”李藿点点头。“我说要出城,他让我跟他走。”

“他不是南晋的奸细么?怎么……”轸水没说全,但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他们是南晋派来的,为了保住好容易得到的战果,怎么也不可能任李藿肆意妄为。

哪怕他一人收拾不掉他们六个,喊来巡视的南晋兵或者直接用李氏族人威胁李藿就是了。

李藿也一头雾水,想着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便道:“跟他去看看。”

几人便跟着那人的身影进入了那条巷道,只是巷道里再不见人影,倒是从某个宅院虚掩的门口里滚出一个石子。

心月和鬼金进去检查了一圈儿出来,心月道:“是个荒宅,没人了。”

六人走了进去,四下搜寻一翻,荒宅破陋的屋顶上长了一人高的枯枝,缺门的屋内满是落了黑灰的积雪。

胃土从院内枯井的轱辘上,捡起一个突兀的石子,“在这。”

鬼金巴着井边探头一看,下面一片漆黑没有水或冰的反光,“我下去看看。”

架在井上的轱辘和麻绳看着破旧不堪,却意外的结实,并且好似经常有人保养,轱辘转动的时候一点杂音都没有。

“有水道。”鬼金很快顺着麻绳爬上来,“看方向是通向城外的!”

轸水更加奇怪,“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他不是南晋奸细么?”

柳土想了想,对李藿道:“李大郎君跟胃土和轸水在此等等,我们去看看。”

李藿的血脉里,流淌着氐人向武的血,他兴奋的道:“好。”

这荒宅其实离城墙也不远,想必那边的出口也很近,只一炷香的时间,柳土便又从井口探出头来:“是到城外的,走吧。”

练了许久的箭法,李藿准头虽差许多,可臂力足以支撑他攀着井绳下去。

枯井下的通道只能容人爬行,所幸不远。只是出口之处乃是城外一口寻常惯用的水井,须得注意不要掉下去。

意外顺利的出了城,六人一路小跑往阳山村去,还未到村口便被村里的大狗发现了。

“汪汪汪汪汪!”

“汪汪!”

一只狗叫,引得全村散养的狗都冲了出来,李藿斥道:“别叫!是我!大黄、大花别叫了!”

不一时,几人被惊醒的村民接进入了十一郎的屋子,十一郎惊问:“大郎君怎地大半夜的出城?”

李藿把今日县里被南晋偷袭的事情说完,又问:“近日你们可曾见过大量壮年生人来去?”

赶来的八郎啊了一声:“有的。”

“谁?”

不待李藿细问,八郎便快言快语的将前几日那数十个行为异常的“逃兵”之事说了。

顾氏亲兵都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柳土听完皱眉道:“他们不可能是逃兵。寻常兵丁都是看见酒不要命的主儿,便是督军拿军棍打也是要喝的。”

何况他们都做了逃兵了,逃出的这一路怎可能无欲无求?逃兵不肆意烧杀抢掠都算没丧失人性,不然找到落脚地后拿什么重建家业?

李藿很快用手在虚空里画下费县南直道的地图,指着某处道:“四十七村在此处,离着直道很近,如果经常有一波一波的壮年男子路过,村长大梨不可能对这一波人这样殷勤。所以,他们都是用不同身份零敲碎打的走过来的。”

轸水插嘴问道:“人和兵甲都好说,马匹呢?当初我们一路来给李府送信,就是拿着顾氏的牌子还要因为马匹被盘问。他们这么多马是怎么在大吴运转的?”

马之所以在大吴被管得这么严谨,一是来源被南晋和桓楚卡着,且五州没有养马地;另外就是当年孙吴占领五州的时候受到的抵抗太激烈了。

毕竟彼时大吴已经被司马氏窃取了吴地,在一众五州世家来看不像是能笑到最后的势力,再加上鄙薄吴人出身荒蛮,自然不会轻易臣服。

为防本五州地士族恢复战力后继续反抗,也是为了迅速补充军中的缺失,好站稳脚跟,吴国才趁着他们虚弱彻底收归国有,并且严防他们再次获得马匹和兵器。

这项国策,从未因为五州人安稳下来而放松过,所以突然出现在费县的南晋骑兵,在费县人看来好似神兵天降。

柳土盯着李藿在虚空点的那一点,沉声道:“他们不可能只要费县一个飞地,以他们进城的时间来看,平邑或者南城肯定也被他们拿下了。”

平邑是泰山郡的,在费县西北;南城是琅琊郡的,在费县西南。

轸水翻白眼想着琅琊郡的地图,补充道:“既此村不知南晋骑兵路过,且他们是从西门进城,他们的先头部队却得从这条直道上化整为零的通过,是不是被拿下的是平邑,不是南城?”

李藿拍板道:“无论如何,他们明天的目标肯定是开阳!八成也是要用拿费县的手法,先扰乱城内再派骑兵奇袭。胃土和轸水去开阳通知郡守,我们去彭城的徐州大营!小心路上的驿站,我觉得他们一点风声也没报上来,可能都不安全。”

“是!”胃土和轸水抱拳一礼,立刻背上十郎紧急给他们预备出来的包裹,往开阳赶去。

以顾氏亲兵的脚程,到琅琊郡郡治开阳县也就一夜,可要到隔着东海郡的彭城跑马也得三天。

这也是没办法,大吴战力几乎都在五军大营,各地守军基本不过千,不在边境线的各县,如费县这样名义上有个三千兵丁的都很少。

左近的县城根本没法派兵救援,能保住自身别像费县这样被一日而下就不错了。

费县南部李氏占了大片土地,有李藿在他们这一行可以暂时不带很多钱粮,只是为了赶路不能坐牛车全靠双腿。

可李藿并不怕这份辛苦,一路踩着直道上咔嚓作响的冰壳,反而兴奋非常。

初五盈盈的半月与漫天星子,为抱着相同目标奔向不同目的地的六个年轻人,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