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杀我？”
项晟拿着破旧的红盖头，背后掉落着他的背包和圆盘。难以置信的看着苏毅。
这等情绪的变化，苏毅居然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只是敲了敲旁边的墙壁，竖起耳朵静心听着。
将长剑插在背后。
“噼里啪啦的声音，外边是下雨了吗？”
他看着项晟，声音温润，“从这个通道，应该也可以出去？”
项晟伸手，被他拉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这里可以出去。”
“外界的天气变化，一样可以影响到秘境内部。”
苏毅听了这话点点头，若有所思。
项晟弯下腰，将背包背好，似乎后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同时将红盖头仔仔细细的叠好放进包里，
“右侧的通道通往娘娘庙的井口，左侧的通道则是会通向一个平原。”
苏毅看着他，笑了笑，“你倒是很熟悉嘞。”
项晟自嘲的笑了一声，
“每天都会走上一遍，甚至会走上数十遍。”
“有些地方我也不清楚，但是这两片通道，小到每一块石头，大到每一块地形我都一清二楚。”
项晟看着苏毅认真的说道，“因为这个地方是所养的邪灵的胃。”
“每天都要将腐朽破烂浸泡的尸体拉过去喂养它。”
“由它自己决定，是要直接吞掉，还是养成‘宠物’储存起来，你们所见到的铠甲侍卫可以理解为他暂时储存起来的食物。”
“而触手则可以当做是舌头，又像是人的肠子一般。”
苏毅笑了笑，“你倒是挺会比喻的，”
他思考了一会儿道，“那么你和它打交道了多久？”
“一年零一百三十八天。”
“你记得怎么那么清楚。”
项晟闭了一会儿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离开的每一天，我都记得很清楚。”
苏毅看着他道，“那你和这个邪灵相处了这么久，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到底谁在养着它，为何要养在诡山，是谁指使的你们。”
“这毫无疑问，是个秘境邪灵，从我进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明白我是在给恶魔效力。”
项晟的声音深沉却有着力量，“我从未见到过这个邪灵的本体，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境界。”
“不过它的本体极有可能就是我们所处的古堡，而外界的树木也好，红月也罢，不过是被他的灵体所影响的幻境罢了，可以理解为这是秘境邪灵的天赋技能。”
“至于谁在养着他们，背后是谁控制的.......”
苏毅转头死死的看着他。
项晟却是笑了笑，“我也想知道。”
“甚至我比你更想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项晟表情扭曲，甚至都能听到牙齿在磨动的声音。
“一点端倪都没有？”
“那倒不至于。”
项晟看着苏毅，一字一句道，“至少我知道，这次苏家货物的丢失，是唐家和林家在背后操控，想要制你们苏家于死地。”
“你既然是苏家的人，想必对于这两个家族再熟悉不过了，哪怕我这个璃府的一个小小武官，都知道这两家对你们可是垂涎已久，巴不得立刻就取代了你们的地位。”
苏毅停下身子，声音变得充斥着冷意，
“你是说，唐家和林家可以操纵这邪灵秘境？”
项晟摇了摇头，
“倘若仅限于此，水就不会深如汪洋大海，林唐两家不过是一个小池塘而已，倘若没有长安皇室的扶持，他们两家在你们苏家面前如狗都不如。”
“但是牵扯到长安，呵呵，谁能查下去？谁又敢查下去？”
“在城内私自饲养邪灵，甚至还是秘境邪灵，用人的血肉去喂养，这可不是掉脑袋那么简单。”
苏毅深吸了一口气，脑海在整理着项晟所说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三点。
第一点，邪灵秘境不是自然存在，而是有人在背后饲养，并且拥有可以操控秘境邪灵的能力，这个“人”不是一个单体，而是一个巨大的“组织”。
第二点，唐家和林家有参与此组织，用心险恶并且想借此设局铲除苏家，而他们能够取代苏家上位或许就是组织许给他们的好处。可见该组织渗透的地方十分的强大，甚至璃府势力同样被渗透。
第三点，秘境邪灵已经快要成熟，他们此次去诡山，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什么抓鬼修，而是要给秘境邪灵最后输送一波最为关键而且强大的修士养料。
真是一环扣着一环，简直难以想象。
苏毅没有再问有关这个组织的具体的东西，因为他知道项晟也不可能知道。
他向前走着，前面的道路有些狭窄，需要弯下腰，“听起来似乎‘饲养员’的工作也不太好干？”
“你这样的饲养员数量多不多，璃府到底被这个组织渗透了多少？”
项晟没有回应，眼神有些飘忽，向前走着，
“以前很多，我们各司其职，相互不认识对方，甚至进出秘境的时间都被牢牢管控，除了交接的时候，偶尔能够碰到一两个。”
“今天跟随进来的，我敢肯定不止我一个....饲养员，但是不巧的是，他们似乎都已经死在了大殿里了。”
项晟闭上了眼睛，“他们想要我们这些饲养之人一同死在里面，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因此才将我们都打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大殿之内。”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出来只是吸收九品队伍进入秘境，为何混进来你这样的一个变态。”
苏毅挑了挑眉头，“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项晟摇了摇头，
“诡山秘境已经不知道蕴养了多久了，养料不仅仅是从枫叶镇运送进来，还有从别的地方运进来的‘货物’。”
“至于你问的璃府被渗透了多少，我也并不知道，只能说不容乐观。”
项晟认真的看着他，“此组织的通天，这不是你能够想象的到，甚至远不是整个苏家能够抗衡的了的。”
苏毅突然想到，当时出来以后，暗卫所向他禀报的信息里，就有一队官兵莫名其妙的在往里运送东西这一条。
看来运送的根本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个已经屠宰好的人。
他的话语有些意外，
“没想到你居然跟我讲了这么多。”
项晟停住了身子，
“我说一句话，你可以不信。”
“什么话？”
“比起你，我更恨他们。”
雨声逐渐的大了起来，似乎他们距离出口也越来越近。
苏毅听着雨声，心境如流水一般，
“我当然信。”
“若不恨它，为何要在关键时候开启通道救了所有人。”
“哪里有什么突然出现的地图，骗骗牙包姜那样的傻子还差不多，只不过是你愿意带他们出去罢了。”
项晟笑了笑，听着雨声，身影有些寂寥，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奇怪吗？”
项晟摇了摇头，眼神陷入了回忆，“关于我，你所了解的其实很多没错。”
“我的确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无父无母被乡邻乡亲你一天，我一天的拉扯长大，从小就只知道做农活，得到的收成只留够自己吃的，剩下的全都分给了乡里乡亲。”
“邻居家有个叔叔，叫做关耀，见我身体似乎很好，干农活从早干到晚仍旧精气神十足，觉得我可能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于是便开始教我习武。”
“没有什么拜师礼，甚至连简单的磕头插香都没有，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师傅。”
“从此以后，交了我足足三年，熬练我的筋骨，直到我突破九品，无论三九寒冬，自始至终我没有一天不挨打，每天干完了农活，就要被拉到屋里面淬炼身体。”
“剩下的就是在不断的练拳，练到拳头发肿，被蹂躏到全身发青。”
项晟靠着墙壁，抱着双臂，眼神颇为怀念，笑道，
“现在想一想，虽然痛苦，却真的颇为怀念那些时光。”
苏毅点了点头。
虽然练武这方面他有系统，开的挂颇多，前世的他却也十分知道熬练筋骨的痛苦之处，精神体力煎熬恰如中考、高考时候的莘莘学子一般。
项晟接着说道，
“或许我真的有些练武天赋，两年之后突破到了九品巅峰，他便打不过我了。”
“喝着小酒，笑骂道臭小子长大了，以前觉得他壮硕如牛的身体，那一刻只感觉苍老的让人难以置信。”
“后来在某一天，他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他觉得时日不多了，想去边疆看看他的老友，不用等他回来。”
项晟用手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刀，“这柄刀，也是他留给我的。”
苏毅看着他，心有所感，“后来呢？”
“再也没有后来了。”
项晟眼神在眺望，“有一天，一位回城的战士找到我，把这柄佩刀交给我，告诉我他死了，死在了边疆，”
“死在了和邪灵的战斗中，身子被吞了一半，最后的墓碑被埋葬到和他的老友旁边。”
“当时的我，甚至直到十几天前的我，根本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去边疆送死，为何不能享享清福？”
“我视其如父，就他一个亲人，愿意为伺候他一辈子，为他披麻戴孝，然而他却直接抛弃了我，甚至只留下了一封信...”
“那时的我比谁都厌恶战争，甚至在思考练武的意义何在，不能理解他。”
“直到我看到了苏家的战士。”
苏毅直立起了身子。
项晟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有着不可思议，
“当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逃跑？哪怕是那些天之骄子，哪怕是那些大能修士，谁又不是逃之夭夭，谁又不是跑的比其他人更快，谁又能够直直的面对死亡？”
“我觉得哪怕是我，都做不到。”
“而我在他们，在那些苏家战士上却没有看到丝毫的退缩、逃避，”
项晟的眼睛睁大，“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
“我唯独看到了‘求死’二字。”
苏毅直直的看着他。
项晟继续道，
“当邪灵秘境覆盖，漫天触手来临的时候，平常的修士早就惊慌失措，全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而他们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结成一队，死死的护住货物，挡在货物的前面。”
项晟瞳孔里有的是深深的震撼，
“他们没有一个人逃跑，身旁的兄弟受伤了，后边的人拉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胸膛，甚至将他挡在身后，悍然的去赴死。”
“我不明白，那些货物为何比他们的命还重要，有名苏家战士双手被砍断，他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牙死死的咬住一根触手，哪怕满口都是血。”
“我又亲眼亲眼看见触手袭来，一名战士狠狠的撞了旁边的队友让其躲开，而自己的胸口却被触手洞穿，内脏碎片掉落了一地....”
“还有个傻子跑上去只是护住一枚旗子，便丧了命。”
“我就坐在山头上看着，呆呆的看着，他们明明可以逃跑的，明明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的，为什么他们要做到这个地步？”
“命难道这么不值钱吗？”
“我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我认为他们太傻了，实在是太傻了...”
苏毅闻言站住了身子，停留在那里很久很久。
项晟接着说道，“当时我认为他们太傻了。”
“后来几天，我按照惯例走进房间，进到了那些苏家战士的房间里，想要将地上的一名尸体拖走。”
“结果有一名老者拼了命的扭动身体，用头拱着我的脚，满脸都是血泪，哀求着告诉我。”
“他说，求求先杀了他，把他拖走，不要去动那个尸体，求求我了。”
“我当时有些呆愣，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怒火，恶狠狠的咒骂他，说他已经死了，你还活着，活人难道还没有死人金贵吗？”
“他告诉我说，他还只是十八岁，之前答应要带他去边疆的，求我不要动他的尸体，说不定肉体还在，他的灵魂有根便可以飘到边疆去，要杀就先杀掉他。”
项晟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当时我就觉得自己疯了，这个世界多半是疯了。”
“最后我谁都没杀，浑浑噩噩的出去以后，竟是把门锁了起来，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进不去。”
“再之后的几天，我见到了你们被称为季叔的那个八品的武夫，被触手硬生生的磨死，一天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不再折磨他，无时无刻不被触手折磨！！
精神、肉体，让我看了一眼浑身都在发颤。
而他竟然不走，只为了保护他身后的那个箱子....”
“我能做的不多，唯有在他快要睡过去的时候，给他一颗丹药，告诉他死慢一点。”
项晟眼睛里有着寂寞，有着不解，也有着释然，
“我到现在仍旧不理解我师父为何要去边疆赴死，但是感觉看了这么多，似乎稍稍的理解了那么一些。”
“喏。”
苏毅把怀里的酒递给他，
“尝一尝这酒水如何？”
项晟看着苏毅手掌心里的小瓶子，看了许久，然后接过来一饮而尽。
“咳咳.....”
“真是辛辣无比，好久没有喝到这么够劲的酒了。”
“比我师父喝的酒水要好！”
苏毅笑了笑，“我想，这酒水应当是至少分给你一半才是。”
“只可惜大半都让我喝掉了。”
项晟笑了笑，摇头，“一口就够了，多一口我都不配。”
“那么她呢？”
苏毅看着项晟，“为何她会变成灵体，为何又会在不断的找寻着你？”
“她叫林双儿。”
提到那个女子，项晟缓缓的抬头，
“师父走了以后，我就开始浑浑噩噩的度日子，直到遇到了她。”
“闲时去上山喝酒，于野兽之间救了她一命，自己的右臂受了伤，被她硬拉回去悉心治疗以后，后来....我们结了婚，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拜堂成亲。”
苏毅眼睛睁大，这剧情发展的有些够快。
项晟脸上露出笑容，这是苏毅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这么温暖的笑，
“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好，非常非常好的女孩，世界上可能真的有人该死，但肯定不是她，毕竟只有她才让我觉得这世界还存在着美好。”
提到她，仿佛这个世界都有了光一般。
项晟笑了笑，
“她会为乡里被拐走的妇女儿童流泪，会主动帮邻旁的老人打扫屋子。”
“会从时常从山里摸一些免费的果子给山村里的孩子，甚至为得了病没钱治的孩子们挨家挨户的求助，也会因为别人看不上她小小的几十文的捐款感到懊恼和无力。”
“她也小气的真实，会不舍得我给她花钱，那年听说那些穷苦的孩子可以拿羊毛换鸡蛋吃，便天天催我去羊圈里等着羊落毛，
我总是笑她打击她说这都是假的，这年头鸡蛋金贵着呢，除非给羊毛拔光喽，不然哪里换得了鸡蛋，她也不在意，便自己去羊圈蹲着，说试试又不要钱。”
项晟抬头看着天，
“细数一下，好像从认识我以后，她就从未给自己添过新的衣服，我的衣服却是一件接着一件，对自己那么小气的人，我的酒水却从未断过。”
“她说我难得有点爱好，喝点酒又没什么，转头又回去补她的破衣裳去了。”
“当初认识她的时候，她问我为了救她伤了一条手臂，后不后悔，我说后悔个锤子哦。”
“她笑了，真的很开心的样子。”
项晟闭上了眼睛，
“从那以后，她说，”
“那我以后就叫你无悔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