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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两个来到泊岸边,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支,便扶着吴用下船去了。树根头拿了一把锄头,只顾荡,早荡将开去,往湖泊里来。

正荡之间,只见阮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见五郎么?”

吴用看时,只见芦苇中摇出一支船来,那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把那支船荡着,问道:“二哥,你寻五哥做甚么?”

吴用叫一声:“七郎,小生特来向央说话。”

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几时不曾相见。”

吴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

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见面。”

两支船厮跟着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七八间草房。

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

那婆婆道:“说不得!鱼又不得打,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出镇上赌去了!”

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划开。

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

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了。”

两支船厮并着投石碣村镇上来,不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着两串铜铁,下来解船。

阮小二道:“五郎来了!”

吴用看时,但见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道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斗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

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

阮小五道:“原来确是教授,好两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

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寻你,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

阮小五慌忙去桥道接了小船,跳在舱里,捉了桦楫,只一划,三支船厮并着。

划了一歇,三支船到水亭下荷花荡中,三支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

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俗,请教授上坐。”

吴用道:“却使不得。”

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

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

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店小二把四支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筋,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放在桌子上。

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

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是好肥肉!”

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

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道。”

吴用道:“倒也相扰,多激恼你们。”

阮小二道:“休恁地说。”

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此贵干?”

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特来寻我们。”

阮小七道:“若是没尝,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我兄弟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

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

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

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彀,须要等得几日才得,你的船里有一桶小鳖鱼,就把来吃些。”

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约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放在桌上。

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酒。”

四个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有理会。”

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

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

阮小二道:“哪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

吴用道:“迳来要请你们三位,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

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了,却再理会。”

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

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

阮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

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迳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

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便叫点起灯来。

原来阮家兄弟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

四个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鸡,叫阿嫂同讨的小帮子在厨下安排。

约有一更相次,酒都搬来摆在桌上,吴用劝他兄弟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怎地没了这等大鱼?”

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出梁山泊里便有,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了这等大鱼。”

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脉之水,如何不去打些?”

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

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

阮小五接了说道:“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食饭碗,如今绝不敢去!”

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

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

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

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

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

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这!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

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那里并不曾闻说。”

阮小二道:“那伙强人,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

“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

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

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擅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先把如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哪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屎尿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

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

吴用道:“恁地时,那厮门倒快活?”

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一样穿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

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

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做的勾当不是笞仗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

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兄弟们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

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

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

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彀见用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

吴用暗暗喜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

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

阮小七道:“便捉得他们,哪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

吴用道:“小生短见,假如你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

阮小二道:“老先生,你一知我弟兄们几便商量,要去入伙,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怄尽他的气。”

“王伦那厮不肯胡乱着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

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

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

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

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着!”

吴用道:“只次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

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

吴用道:“正是此人。”

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

吴用道:“这等一个人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

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彀与他相见。”

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

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

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说话。”

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一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拾不得性命帮助你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於非命!”

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bJ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

“如今欲要请你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

阮小五听了道:“罢!罢!”

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

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我们几时去?”

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

阮家三弟兄大喜,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着吴学究,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