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愿随他而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既已下决断又为何面露踌躇？”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到拒绝他。我可能是上辈子欠他什么，才会看他皱眉都不忍心。”
陆檀哑然，他想他的公主应当真是动凡心了。但这都没关系，只要离开定国很快便能忘却刚刚萌发的情意。
“既开不了口，换檀奴来做这个恶人如何？”
“好，断清楚就离开。”
李月清楚自己可以是妖是凶兽，但绝不是涿州宋氏的表小姐更不会是定国太子妃。因而默许陆檀言辞举止暧昧故意让李慕白误会，即便灵识将岸边谪仙血红双眸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曾扇动丝毫睫羽。这样的误会不好么？任谁看了都会死心。
“泉水寒冷，我带阿月回房安置。”
“主人生性喜水，在泉中休憩更为自在。而在下也会比李公子侍奉的更周到。”
“我与阿月如何，轮不到你来置喙。”
“是么？”
感受到身前凭空出现的结界时谪仙垂下双臂将掌心生生攥出血来。
他一国太子，居然被区区妖族拦住。而他认定的妻从始至终都安然靠在那妖族男子怀中，心声残忍如刀。
不愿嫁他，不会嫁他。
可若是心中无他，何苦演这一出戏？大可一走了之。
“阿月既累了，有劳陆公子代为照料。孤改日再来接阿月回宫。”
直到哒哒车马远去许久，灵泉终于恢复如镜水面。定国都城繁华富贵乃人间之极，若要寻欢作乐有无数好去处。何况有好友相陪。这一次李月按捺住心底冲动，直到初夏时分都不曾再踏进皇宫半步。更不再回陆宅，以免碰上不时会到宫外的太子李慕白。但无论每日过得如何充实有趣，只一闭眼李月便又想起情郎离开前的深深凝望。糟蹋真心会有怎样的报应？
苦等两月未能再见心上人一面，让本笃信这份命定情缘的太子殿下终于失了沉着频繁传召司天鉴使。
他赌不起不知有几分的心意，必须牢牢握在掌中才能安心。至于觊觎他此生所爱的妖族男子，当真是碍眼。
当今要为太子选秀的消息不过几日便传遍皇城大大小小所有角落。储君即将议亲是定国的一件大事，即便是市井百姓也会谈及他们心中可能入选的世家贵女。其中风头最盛的便是当今皇后的母家侄女，明瑶郡主。据说容貌倾国倾城。
听完隔壁雅间中的高谈阔论，李月只觉口中鲜美无比的鱼肚变得寡淡无味起来。王明瑶嚣张跋扈无德无才，哪里配得上入主东宫来日再母仪天下？哪里配得上站在她一手养大的小太子身边……可王皇后深得帝心，王家权势滔天。这次选秀或许就是为王明瑶而开。而即便储君有德又能足矣让臣民信服，此时此刻依然只是储君。不得违逆君父嫡母。
“若挂心，不妨去看看。”
“哪个皇帝的真爱是皇后，不都是其他的解语花么。以后还有三千佳丽呢，我担心什么。”
“可那位太子依然派人在城中搜寻您的踪迹，不像是死心的模样。”
“小孩子嘛。突然被甩的这样难看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才是清理之中，过了就好了。”
“您当真这般想？”
“真！吃完我回陆宅收拾东西。京都中好吃好喝的都腻了，换下一处去。”
“先去晋州如何？三江汇聚之地，风土人情颇有意趣。”
“好啊。”
陆檀身着儒士宽袍，清俊风雅。无边魅色已用术法遮掩，看上去只是寻常书生。但勾唇浅笑间依然藏不住。
他的公主口是心非，不知要逞强到何时。
行礼还未点完，李月便看到门外匆匆而来连常服都还未来得及换的太子殿下。却并不意外，反倒轻快笑着招人进做下仿佛没有躲这两月一般。陆宅里外都被司天鉴布下阵法，一经灵物或是妖族踏足布阵之人便知晓。不止陆宅，东宫更是。
“你倒消息灵通，刚刚好赶上给姐姐送行。”
“阿月此行是去何处，何时才归？”
“慕白。回家才用归字，而我只是暂时落脚在京都之中。”
“那我呢？阿月许诺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哄孩子的话做不得数的。”
伤人自伤。
或许是因华美无双的鲛纱珠裙被自己收得乱糟糟的，李月觉得心也变得乱糟糟的。自暴自弃坐到一旁软塌上去又挥手将门窗通通紧闭。小屁孩儿哭什么，不就是被甩么。这样可怜，好像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啊，她确实做了。
“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出来，但你怎么当了太子还如此幼稚。我是妖精，妖，你知道吗？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你生得好看我才愿意和你有一段。但你非较真，扯什么嫁娶。我不走留着在这里被修士捉，被司天鉴杀么？”
“我不会让阿月为难，更不会让阿月有半点危险。”
“人妖有别，你的不懂规矩才最让我为难。”
诛心莫过如此。这样难听的话刚说出口李月便后悔了。这是她倾尽全部心力陪着长大的少年，世间最好的男子。若非一时眼瞎喜欢上了她这个妖怪，何苦要受这样的委屈。所以当神色凄怆的谪仙在她面前俯下身时再狠不下心背过身去。
“阿月再多疼疼这个凡人，多施舍几十年。”
“等选秀后，太子妃侧妃良娣都会有的。她们才是值得你真心相待的女子。”
“我的妻只有阿月。”
“慕白，我是一时糊涂，但不能一错再错。我们可以当朋友，当姐弟不然兄妹也行。做不了夫妻的。”
“若我非要与阿月做一对恩爱夫妻呢？”
非要……替近在咫尺的小情郎抹泪时李月有些悲哀的想，世间哪里能有事事如意的呢？可她的少年总是过得如此苦，她发过誓要护他一世周全一世欢颜。就算要走，也该等到王家及其党羽倒台等到她的少年开口说不再需要她那日才对。
不再掩饰情意的心声令李慕白心底无尽翻滚的暗涌终于平复些许。只要他的心上人对他有情，那他便还有胜算。只是无论如何都得先除掉那陆檀才行。有同族在一日，他的阿月便会时时挂念着想要离开他身边。
“唯独做不得夫妻。”
“只要能同阿月再不分离。即便不能与阿月成婚，我也只认阿月是此生唯一的妻子。”
“我也不会永远留在京都留在定国。”
“塞北江南五湖四海的好风光，阿月替我看过就好。”
“我是妖你也不怕么？”
“阿月救我性命予我情爱，是我此生明月。”
“你、你会后悔的……”
“永生永世不悔。求你，别走。”
卑微至极，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
何况李月从来对他狠不下心。晋州之行注定不能成行。早已料到结果的陆檀看着依旧紧闭的房门摇头轻笑，留了封书信在亭内便云游去了。既去不得晋州，去肃州也好。听闻申山柳家术法独到更有好些精奇物，涿州秦家也练得好刀剑。
他可周游一圈寻些回来给公主练手打发时间。
此后因好友已不在京中，李月甚少出宫。只是在外皆时时隐去身形，即便要现形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或是蝴蝶或是飞鸟或是狸奴。这是她唯一的底线，除此之外对李慕白无有不应。等忙完一日的太子殿下回寝殿后，与世间恩爱夫妻无二。
刚刚修行几月的李慕白于法术阵法已有几分造诣。嘉远帝得知后一反常态没有允准王皇后为太子选秀的奏请，甚至将有关东宫数月来的传闻压了下去。可惜王皇后不能领悟到嘉远帝的爱之深计之远，依然将侄女明荣郡主养在宫中。
无权谋天分如李月也明白此举何意。起初心里不在意，但看着明艳胜过牡丹的名门贵女隔三岔五到东宫嘘寒问暖，太子表哥长太子表哥短，心底到底有几分吃味。毕竟整个定国迟早尽在小太子掌握，王氏一族不过臣子。王氏女取之用之又有何妨?
到那时愚蠢狠毒都不是缺点，美丽足矣。
李慕白将这一些看在眼里，心中苦闷远胜酸甜。暗暗决定加快涿州之行，早些将人名正言顺娶进宫里。
在东宫的筹谋之下，太子一行车马很快便去到了涿州。下榻之所便定在了涿州郡守府邸。在不属于自己的闺阁宅院住了两日等了两日，李月终于在所谓的外祖母姑母的安排下偶然遇见了太子殿下。对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宋府二房嫡小姐，宋明月。
父亲祖父都是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母亲是公候之女。放在京都中也不会被埋没的清贵。
可看着镜中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的娇娇小姐，李月突然觉得有些累。人妖有别，自己更连妖都不是。何况陪着小皇子的这几年她已经在深宫呆腻烦了。现在如何能让她再顶着被安排好的身份嫁进东宫？她是喜欢这小皇子，可这份喜欢越不过人妖之别。
“我说了，我们做不得夫妻。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只想让阿月可以光明正大行走于世间。”
“光明正大……定国哪里是我去不得的，你就非要逼我么？”
“阿月，求你。以后任你来去自由。”
“你、若是世人知道定国太子妃是一介妖族，岂不荒唐。”
“不会有谁知道，也不会有谁置喙半句。”
“慕白，人活一世不是非要情爱的，我只求自在快活。而你现在，让我不快活了。”
这样重的话，李慕白从未听心上人说过。哪怕是那些让他酸苦甜咸尝遍的心声。他知她不快活，他知她不喜深宫。可他已经手握权柄，更很快便会即位。届时他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有半分束缚，他会倾尽所有让她自在快活。那为什么还是不愿留下？
他会让她留下的。留在他身边，一生一世。她答应过的。
谪仙郎眼底浮上红色，骨节分明的如玉长指拿起木梳轻柔为镜前少女继续挽发梳妆。
“我只忙这几日，等忙完带你去秦家转转可好？秦家炼器，有好些灵巧东西。”
“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
“那阿月就当陪我去一趟可好？难得出一趟京，我也想学些司天鉴没有的术法。”
“好。”
秦家与定国李氏世代交好，太子来访自当郑重相待。但李慕白并未见到秦家家主秦逍远，来渡口相迎的只有秦家大公子秦风。秦风连连告罪，并非他秦家有意怠慢失礼。而是秦家刚出了点乱子，秦家家主重伤在身，实在不能来迎接贵客。
究竟是何等的乱子，才会让秦家家主在自家辖地负伤？要知道秦家富庶乃是各宗门之最，即便实力逊色于云台宗慈溪馆可普天之下也没有轻轻松松就能在秦家惹出祸端的。移步秦家内门之后秦家大公子才原委一一同李慕白道来。
秦家辖地一处暗河里出了不知原形的精怪，伤了好些性命。秦家得知此事便召集族中弟子前去围剿，谁知那吞吃牲畜活人的精怪竟是修为不知几何的凶兽。几次围剿不得，一连折损了好些弟子。最后秦家家主亲自出马才将其重伤但凶兽狡猾，诈死咬伤秦家家主后逃之夭夭。现下秦家二公子秦涛正带人在四处追捕呢。
凶兽？伤人无数罪过无数的凶兽？
随太子而来的宋家小姐只在偏殿等候。但她耳力过人，怎会听不清楚殿内秦风所言。李月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凶兽二字，在东宫纠缠情爱几月更是差点忘了这些污秽纠葛。为此失神怅然许久，直到宴后随李慕白回下榻别院安置下依然心不在焉。
“阿月是觉得此处无趣？”
“你也要去抓捕凶兽？”
“秦家公子相约，去瞧一瞧就是。不会有什么凶险。”
“我也想去。”
“那我着人安排，届时阿月远远看着。”
“为祸一方的凶兽很多么……”
“数十年或者百年前人间的确凶兽四起，但如今已经几乎绝迹。阿月不必为此忧心。”
李慕白只当少女此时的情态是因为听见了凶兽所犯下的桩桩血腥罪孽而不忍。百般劝慰安抚，回答了好些凶兽之事。他的爱人心善如仙嫉恶如仇，本不该听这些污秽。若得了元丹同秦家相商换来好了。元丹于修行大有助益，阿月炼化了应当会开心些。
两日后秦涛风尘仆仆赶回秦家。据他所说已探查到那头凶兽的藏身之所。席间相商对策时，秦涛对定国太子殿下身旁的娇娇小姐好生疑惑。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带去凶险万分的除凶之所岂非儿戏？好在未开口秦风便揭过了，否则好生失礼。
毕竟这未来的定国太子妃真是弱女子又何妨，司天鉴秦家联手还护不住么？远远看着就是。未见到凶兽黑教真面目之前，宋家小姐只安安静静跟着太子殿下左右。长途奔波也不曾叫苦半句，吃食简陋也不挑剔，让本有偏见的秦涛都再说不出她半句不是。
但当见到河谷中翻涌发狂的黑蛟一切都变了。因为不到半瞬，娇娇小姐便瞬息出现在黑蛟利爪之下救走一位秦家负伤弟子并用身躯将粗过水桶的黑蛟生生撞至岸边石滩。如此惊世骇俗的修为饶是心有城府的秦风也为之惊诧。这当真是宋家小姐么？
“殿下，这……”
“秦公子勿忧，宋小姐曾在司天鉴修行多年，足矣自保。”
当翻身骑在黑蛟头颈胜局已定时，衣衫凌乱的宋家小姐却慢慢停下满是鲜血的拳头。随后更远远跳开，绕着奄奄一息的黑蛟打量许久，仿佛在辨认什么一般。不对…… 不对…… 李月只觉得自己突然头疼的厉害，像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快要爆开一样。回头看到李慕白与秦风秦涛兄弟的身影后这种疼痛更是愈演愈烈。直到站也站不住，双手抱头嘶嚎着直直倒地。
“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