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一个月前，郁长景也绝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在诏狱里，对着沈清昼交代后事。
“长风心思不在朝堂上，等我死后，须得你替他防备着些，郁言川不是什么爱子的慈父，即便我们已经如他所愿，两败俱伤，他说不定还是会对长风动手的。”
“他总归快死了，就怕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就算我不反，他恐怕也打算好了临死前杀了我。”
“还有长青，等他醒了，让他回封地吧，我会把下毒的罪名一道认下来，这些年父皇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他也没有夺位的心思，不会有威胁的。”
他那个弟弟虽然不通政务，可好歹眼光还是不错的。
郁长景看着牢外将他的话一一应下的沈清昼，由衷感到欣慰。
这么些年，他一直遵照在母亲床边立下的誓言，将幼弟挡在自己身后。
最开始是因为郁长风年幼，想让他不受风霜，再后来看着他慢慢被梁帝养得肆意骄纵，浑不知世间险恶。
嫉妒的种子或许就是在那时种下的，并且一日日地长大。
凭什么一母所生，他就不用面对这世间丑恶的一面呢？就因为母后留下了遗言，所以所有人都要庇护于他。
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这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本以为自己或许会一直这么支撑下去，直到梁帝终于薨逝，或者他先背弃母亲的嘱托，让郁长风也尝尝人间疾苦，最后一同永沦地狱，去母亲面前问问为什么如此不公。
却没想到峰回路转，自从魏国送了沈清昼过来和亲，自己那个素来没心没肺的弟弟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忽然便能担起责任，不需要他的保护也能立于朝堂，甚至能跟他一争了。
他终于能松一口气，即使知道这背后离不开沈清昼的谋划，可那又怎么样呢？
总归郁长风是心甘情愿的。
何况他也曾几次试探过沈清昼，结果从不曾让他失望，这位来时狼狈的琴川雏凤，好像会一直站在他那个傻弟弟身边。
他想做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人来弥补上了最后一环，让他能安心放手了。
他看向沈清昼，轻声道：
“我曾在母后面前发过誓，会看顾着他的。”
“可你也看到了，再这么下去，我早晚会变成疯子，拉他跟我一起下地狱的。”
沈清昼望着他，喉头发涩，根本说不出话来。
上辈子的郁长景，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逼迫和挣扎中，终于不可避免地滑落深渊的吧？
他本来是宁愿将皇位送给郁长风，自己赴死的。
郁长景也并不要他回应，只是今天难得能将这些话说给什么人听，而不用担心别的。
他站在诏狱中，姿态闲适，虽仍带着多年被当做储君教养留下的矜贵，仪态却明显放松下来许多。
“好些年前我就在想，不如我把郁言川杀了，我给他赔命，让长风去做皇帝，可他又不擅权术，几天就会被那些大臣吃得骨头都不剩。”
沈清昼终于开口，声音有几分发涩。
“那现在呢，殿下真的放心他吗？”
他将郁长风送上皇位，难道就不担心他往后该如何吗？
“放心他？”
郁长景挑了挑眉，唇角轻勾。
“若是说国事，他实在不值得放心，可他现在毕竟不是一个人了。”
沈清昼心中轻轻一颤。
接着，郁长景望向他，叹了口气。
“沈清昼，他是真心待你的。”
“看在他往日对你多有维护的份上，将来多看顾他些吧。”
他放心的无非是如今有了其他的人能站在郁长风身边，就算他不在了，郁长风也不会因此在朝中吃亏。
沈清昼向后退了一步，郑重朝郁长景一礼。
“在下必竭尽所能，请殿下放心。”
郁长景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他往走廊尽头的大门看了眼，笑道：“好了，你也走吧，把你留在这里这么久，只怕他要等急了。”
他说着坐回了原先的位置，语气轻快。
“方才跟你说的这些，别让他知道，徒增难过，又没什么用处。”
“还有，等他继位，就早些将我处斩吧，活着对我而言已经了无意趣，我如今只想去问问母后，她当年为什么肯庇护长风，不肯同样庇护于我呢？”
是因为他年少聪敏，足以自保吗？
可这对他又何其不公。
沈清昼点了点头，又朝郁长景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他缓缓走过诏狱昏暗的长廊，将郁长景方才所言又在心中过了一遍，斟酌知道了这些之后，如今又该当如何。
等他推开诏狱的大门，抬头望向正来回转圈的郁长风时，眼底已经带上了笑意。
郁长风在外等了许久，早已经坐立不安了，看见沈清昼终于出来，急匆匆迎了上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皇兄他……跟你说了什么？”
沈清昼握住他的手，自然地跟他十指相扣，偏头朝他笑道：
“他说殿下是真心待我的。”
郁长风愣了下，随即嘴角向上弯起，更紧地握住了他。
“那是自然。”
他当然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不可能只说了这个，可他无所谓沈清昼对他隐瞒了什么。
如果沈清昼选择隐瞒，那一定是他不知道会更好。
他握着沈清昼的手，开口道：“我想……”
“我想……”
沈清昼跟他同时开口，接着便弯起眼睛来笑了。
“殿下想做什么？”
郁长风本想让他先说，可既然他已经问了，便顺着说道：“我想去见见恭嫔娘娘。”
他方才站在诏狱外等沈清昼出来时，终于能平复下过去一天焦躁不安的心情，看清了眼下的局面。
宁王中毒昏迷，父皇状况不明，皇兄假意谋反……
这一切动乱最开始的源头，好像便是郁长青之前进宫见了恭嫔。
突然下毒暗害梁帝，用的还是这样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只能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理由。
这些如今困扰着他的谜团，或许能在恭嫔那里找到答案。
沈清昼笑着，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
“我与殿下当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想见见恭嫔娘娘。”
恭嫔是当年先皇后的贴身侍女，虽然外面有些不好的传言，可看郁长青与先皇后所出的两位嫡子的关系，他便猜测当年的事情或许是另有隐情。
如今局势不明，郁长景又提醒他防备梁帝，再这么一无所知下去，太过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