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怀幸睁眼，入目是茫茫无涯的戈壁，滚滚热风打在身上，又热又痛。她向前挪，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环视周遭，天地一色，戈壁上满布裂痕，最宽处足有一米。
四周唯有风声朔朔，在这不毛之地苍凉而古朴。她低头审视身体，穿着脏兮兮的小花裙，赤着双脚，裸露的皮肤不仅肮脏还满是淤青。
死之后这么惨吗？
怀幸心中无语，抬腿又往前，走了五步就觉得小腹剧痛难耐，低头看，有血块滴在地上。
来例假了？不太像。
她还向前，因痛咬牙跪倒在地，感觉有什么东西流出体内，再低头看，发现地上多了块像肉瘤的东西，时不时蠕动几下。
怀幸抿了抿唇，坐在肉瘤旁休息，让痛楚缓解。
天地寥廓，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又似刚刚好，再多什么会突兀。
她抬头望天，百无聊赖地想，无论哪个世界都没有活人了吧，不过，所谓造物主应该还会造出新的生命。
笨果子、蓝尔莎……都没有了，所有人的愿望都消失，她曾想过另一种新世界构想，但如果当时想要毁灭十地，也不会拒绝，对其他人与物的喜欢是不会凌驾自己之上的。
她忍不住幻想，假如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否定同归于尽的想法，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笨果子还在努力成为大英雄；蓝尔莎呢？会是很有名的医生；宁惜？不出意外的话是新代主神……人人有各自的生活，她会被遗忘，无人提起。
这样看，她没实现自己的愿望啊。
怀幸摇摇头，抛去无聊的假设，反正她普通的死亡十地也会毁灭，左右没有差别。
她的视线转向蠕动的肉瘤，忽然心生杀意，凭什么？凭什么要用她的一切供养愚蠢的蝼蚁？仅仅是因为生来如此？她死，所有生命都别想活着！都该死！伟大的天神不会在乎蝼蚁！
……神？
怀幸的眼中被迷茫充斥，似乎听到什么人在说话。
“喂，来个好玩的，明明身为奴隶般的实验品却有自己是神的意识，会是怎样的场面？”这道声音带着欢快的尾音。
“自命不凡？哈哈哈哈，接受试验时会很憋屈吧？”戏谑的话语里有着嘲讽，“但如果知道是红夷亲手创造，应该骄傲一下。”
“你们看着点，别给太多既定意识，小心出差错。”
“那有什么，她是个废品，失败重来无所谓，”第一道声音给予漫不经心地回复，“啊，我想起来，既然是迟早被丢弃的废品，不如我们练练手，看究竟能承受多少既定意识。”
“是个不错的研究，实验品数量少经不起乱挥霍，这个正好。”
两个人一唱一和，另一个人说不过，就叹了口气不再出声。
没有了……都是什么意思啊？
不是神吗？
怀幸头痛欲裂，转瞬之间，四周变化天翻地覆，漆黑粗重的铁笼伫立四周，汹涌的黑水奔腾不息，她站在水中唯一一块巨石上，将要被淹没。
好冷啊……
*
会馆内。
千玄认真端详床上的女孩，忽略鼻间若有若无的尸腐味，神情平静。
曾经，这个女孩有着超乎寻常的志愿，并为此付出行动，尽管多数时候叫旁人看来贻笑大方，依然孜孜不倦。
只是曾经，如今这个女孩以一种符合真神所为的方式死去，再不会苏醒。
她的眼底浮现哀伤，旋即平静，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几位大臣对于是否真正处死主神产生激烈讨论，有人建议由北域民众投票处理，被持否定意见的大臣拒绝，谁不知十地多少人盼着她死，这件事大臣有绝对独立决定权。
圣斯九位中，千玄无权参与商榷，副总统装睡不说话，偶尔必须发表意见也经常将目光投向白犽。出乎意料却符合其人风范，白犽要留下怀幸，并希望彻查清楚此事。
“能量变动的源头在她身上，让她醒来，十地还要再遭一次劫？”禁地之源阴恻恻地说，他最想要处死主神，以祭严重毁坏的白傩区。
“因此就不需要调查事实？”白犽反问，“能量变动的起源在主神不假，但未必是她调动了能量，不妨换种方式想想，主神和十地的关系是什么，使她能够调动能量。”
小疾月好笑地说：“白犽大臣不用胡言乱语了，我想知道，假如主神清醒，你有什么方法不让悲剧重演？我也换个方式，你可以完全控制她吗？我需要准确答复，她会毁掉十地。”
白犽看着他，依然故我：“诸位默认主神对于上命是小孩玩闹，为何在此事她又具有成人险恶的心思？而非一时意气用事，却未料结果不受控制。
“我救治主神的理由无他，主神拥有的力量无可比拟，前无古人，若能善加利用，将能够完成许多天方夜谭之事。比起她能够为北域带来的，今时今日的损伤可以忽略不计。
“我无需控制主神，她是人，是个因强大力量而缺乏指导的孩子，非机械能够控制，我需要做的是让她走上正确的路。”
人们除了自己之外的利益并不在乎，那些在变故中伤亡的人于他们而言只是串不用通报的数字。因此除了禁地之源，其他人多多少少被说动，能有让十地天崩地裂的本事，毁灭南境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这时，祁祁蒙启口：“这样做困难不少，主神有自我意识，排斥一切外者思想，阁下何以教化她？”
白犽眼神幽深：“我有自己的方法。”
尽管诸位大臣开始考虑主神带来的利益，这场会议最后还是不欢而散。白犽没有起身，凝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瞧了眼身旁的千玄，说道：“你先回去，我看看她。”
“好。”千玄再无言，径自离开。
他进入层层把守的房间，轻嗅了嗅，蹙起眉头，观察面黄肌瘦的女孩，薄唇紧抿。
过不久，两名身穿白褂的男人惶惶不安地走来，行过礼后，相视一眼，其中一名看起来年长的出声：“阁下，主神的情况太复杂……”他见白犽抬首看他，立即不敢咬文嚼字，直言，
“可以确定，主神的肉身已死，并出现腐烂迹象，任何能量装置都无法阻止。但她的精神还在活跃，在神溯能量中能够理解为灵魂，主神的灵魂存在于这副肉身中，不受外界能量波动影响，自成一系。”
他伸手拨过女孩额前的碎发，指着她眉心漆黑的孔洞：“即使是这贯穿头颅的致命伤，也不能真正令她死亡。阁下，主神的肉身会继续腐烂，但精神的活跃状态一直存在，她以另一种方式永生。”
白犽语无波澜：“活跃的精神是否探查到外界状态？”
“因精神对外界能量免疫，所以我们无从知晓。”男人惴惴心惊，不知自己的措辞是否有误。
“退下。”
“是。”二人应声离去。
白犽看了眼身旁的秘书，后者颔首，与二人亦步亦趋出门。
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床上的女孩，手指蜷起，默不作声。
白犽徐徐垂下眼皮，似乎听见尸体腐烂的退化声，与精神波动里颤抖地呐喊；乌蒙的光穿过玻璃照射在明亮的地板上，空气中满是腐朽味带来的致命压抑的安静。
“阁下？”
不知多久，一道欢快的呼唤声惊醒了他，白犽抬眼，斜视来人。
长长的影子前移，来人慢慢显出真容。这是名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戴着顶红礼帽，两指夹着帽沿摘下，躬身行了个轻佻的礼，弯着眼睛笑道：“好久不见，甚是想念，阁下近来可好？”
“诀弦。”白犽注视着他，冷漠地唤出他的名字，似在提醒什么。
“太过严肃的话，就算有能量加持也会变丑哦。”诀弦打了个响指，目光转向床上的女孩，凝视许久，眸光流转，“主神啊，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他蹲下身，捧起她的手亲吻于手背，“是谁让你沦落如今的地步？”
“她是不是实验品？”白犽干脆地打断这副煽情的画面。
诀弦动作顿了一顿，抬手用食指指腹抚摸她额头的孔洞，明确答道：“不是。”
白犽倾身去摘怀幸脖颈上的项圈，黑色刻有简易图案的项圈被摘下，露出苍白的皮肤，以及［0901］的红色数字。他漠然启齿：“那么这个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诀弦的手猛然握紧，随后缓缓松开，耸耸肩，语气带着欣喜与讶异：“那便是自然实验品了。”
“自然？”
“与实验室中的实验品区分，”诀弦爱怜地抚摸怀幸的脸庞，“我们创建实验室不过二十来年，但红夷想要人类出现已经七百多年。
“据英雄团的探知结果，红夷将自身力量分散构建异次空间，以期在独立世界创造出人类。我们对红夷的了解毕竟不算多，祂有没有可能将自己的力量投入十地某个生灵？人类就是在十地出现，十地的可能性更大。”
白犽问道：“恰好让她遇到？她想要统一十地的想法归于红夷？”
诀弦摆手：“未必。首先，我们研究实验品时，在最初阶段会给出既定意识，也就是实验品与生俱来并且无法反抗的意识枷锁。例如我们给一名男性实验品的既定意识是‘你是个女孩’，那么他终其一生都会这么认为，并且对世俗的男女划分感到迷茫。
“红夷分出力量是随机的，不存在既定意识，但祂的某些想法会影响到异次世界与接受力量的生命。祂为何分出力量？因为人类，祂对人类的认知是什么？善良或有同理心等等，总之不会是向下的。
“这孩子接受了这种想法，于是出现了平等、消除战争的上命；但她本身有着这个年龄的孩子特质，因为强大的力量而藐视他人，变得妒忌、残忍、是非不辨等等。
“可是她无法违背红夷的想法，因此给自己一种和宣传平等极其不符的独裁者身份，这使得原本因人类思想要做出拯救他人之事，却难否定自身以致多次滥杀无辜，让上命变成很微妙的存在。”
白犽眸色暗沉，意有所指：“你对一切都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诀弦笑笑：“怎么说我也是心理学教授，抛去力量，这样的孩子我经常见到。”说着，他接过项圈重新给怀幸戴上，“红夷在异次世界留下各世界互通的联系，果然也会给生命体印记，她选择遮住就证明不喜欢，小孩的自尊最重要，我们心照不宣就好。”
“现在她的情况，可以在实验室重塑肉身么？”
“当然可以，比起独剩意识创造身体，这种最简单。”诀弦爽快回答，转而道，“可阁下要如何瞒过会馆外的眼睛？”
“此事你不用担心，”白犽说，“她还能否再苏醒过来？”停了少倾，“是否会有转变？”
诀弦手抵着下巴，忖度一番才言：“苏醒的几率有三成，若是苏醒后……哈，转变嘛可就难说了，她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红夷意识，这般倔犟，如何管教得过来？”
白犽沉默，良久方道：“重塑肉身时也能干扰精神，以你的能力，再附加既定意识想必轻而易举。”
诀弦看着他，嘴角牵了牵，声音平稳：“阁下抬举我了，到那时我会通知阁下。”
房间里，尸腐味渐渐浓稠，当数日来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时，金色光束中，腐味化成淡淡的红色，如熏香缭绕。
*
“踢踏、踢踏……”
空旷的区域，皮靴踏地声清晰而充满节奏感，大约十秒钟后靴子停止走动，声音却依然层层回荡。
躺在冰冷实验床上的女孩面容冷酷，周身流转着若隐若现的威严。
诀弦百感交集地观赏着她，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实验品，她承载着他的所有希望，他曾因她是废品几度崩溃。
事实证明，她完美无瑕，是绝无仅有的成品，她叫十地黯然失色，他早该明白她的本领。
诀弦爱惜地握住她的手，轻轻吻着她的额头，柔声道：“小东西，早知道你会带来这么多惊喜，就不将你送走了，真不让人省心……”
无影灯强烈的光在他身后，他的面容显得虚幻似假。
光芒中，有人背光出现，轻语：“南境欺骗了我，小幸不该去那里。”
妖北泠垂眼，神色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