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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白地,近在眼前的无山用双腿丈量时却变得无比遥远。

黎川口中哈出的白气越来越疲软,躯体夹在笨重的衣裤里,僵直又乏力。

她舌头发涩,喉咙发紧,好似有什么将她的食道往下拽。腹内不知为何发出鸣响,有一种十分奇特的难受。

仿佛有一把刨木料的刨子,一下一下从她喉管一直剐蹭到中焦。

“哎呀……真走不动了!”她一屁股坐下,整个人躺在堆积万年的结实的雪地上。

文烁君回头瞅了一眼五里外的结界光晕,“这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十之一都不到,你便不行了?”

黎川摆摆手,“不是我不行了,我该是病了,我这腹内似有东西磨着,可又觉得空乏地厉害。”

这番云里雾里的言论教文烁君愣了一刻,转而噗嗤笑出来,“你是不是饿了?”

饿?黎川的辞海中几乎没有这个字的出现,幼年修行尚浅时,并未辟谷。东海龙宫富盈三界,就是想吃陆货,也并不稀罕。不被侍者喂吐已经是了不起,只有撑得走不动,何时感受过饿?

后来因着天生奇货的双灵根,修行颇为顺利,有灵力滋养脏腑,自然而然地无需进食。

但即使是这样,在东海也是东抓一块糕,西尝一碗羹的,没有哪天是空着肚子的。

反倒是到了九重天,这口福才消了。

黎川揉揉肚子,无法分辨这是不是饿。“若饿真是如此感受的话,我能理解那些为了口吃的杀人放火的凡人了。”

忽然,一道暖光拔地而起,挡住了北地永不停歇的冷风。

黎川侧目,看见文烁君正蹲在风口方向,用笔在地上写着什么。

“应该是避风的符咒。”她心里想着,一骨碌翻过来,趴近一点去看。却被恰好收手的文烁君抬手打到了鼻梁。

“痛痛痛痛痛痛!”黎川捂住鼻子坐起身来,直冲天灵盖的疼痛让她瞬间从闷闷糊糊的精神状态中清醒过来。

文烁君也没料到,自己失了手,多少有些愧疚。可这份愧疚并没从他的言语里表露出来,反而在看到黎川从鼻尖到额心的一道墨迹,爆发出了进一步的嘲笑。

“早知还是带子舟来了。”文烁君一边笑,一边捯饬他腰间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那锦囊是从大氅金扣的缝里掏出来的,与那一身拙朴笨重十分违和。

黎川用手衣擦着脸上凉冰冰的墨,揶揄道,“啧,这是哪家仙娥送的信物啊?神尊如此爱惜,来这等地界也随身带着。”

文烁君将长长的毛笔塞进了那个巴掌大的锦囊里,而后又将手伸进去。

“原来还是个乾坤囊,若是装了十斤蓝虾,就还算实用。”黎川继续学习文烁君的阴阳怪气,乾坤囊惯用来装些书册法器,从没有谁在里头装吃的的。黎川也就是过了个嘴瘾,正当她收回眼神时,一股油香蹿进了她的鼻腔。

只见,文烁君从乾坤囊中掏出了一瓶油辣子。

接着,烤架,碗,筷……一一支好放稳。

黎川发自内心地双手合十,正对着“摆阵”的文烁君,“难怪您香火旺!”

文烁君自得一笑,继续从乾坤囊里拽出一只处理干净,且穿好在签子上的鸡。

黎川的下巴终于没兜住口水,掉了下来。

鸡已经架好,就差烤了。

可是文烁君手在乾坤囊里摸了半晌,略显尴尬地抽出手来,低声道,“没准备柴火……”

黎川双目圆瞪,环顾寸草不生的雪原。心叹这到手的鸡,总不能生吃了……她看看那色泽优雅的鸡,生吃……也不是不行。

这时,文烁君突然想到什么,又拿出那支毛笔,和很厚一沓空白符纸,默默在符纸上写着火符。

“就是烧掉一刀纸,也烤不熟一只鸡啊……”黎川盯着他手里那还没鸡大的一沓纸,打定主意要生吃那只鸡了。

而文烁君大笔一挥,在符纸的背面写下了金刚不坏的咒文。

他试探地将符纸放置在鸡的下方,启唇道,“燃。”

那符纸果真就燃起来,并且丝毫没有损坏消耗符纸。

而后,朝黎川炫耀地一挑眉,仿佛在说,“可以膜拜了。”

黎川也确实佩服,“这都是您自己研究的符篆?”

文烁君继续写着,继续充盈火堆。“哪有这闲工夫,临行前,翻了一遍铎辛君的万符录。”

“翻了一遍就记住了?”黎川不得不佩服。

“八九不离十,符篆逻辑简单,再复杂的咒文,也是多个法咒拼凑而成的。只要不冲突,基本都能起效。”文烁君说道。

黎川闻见了鸡皮起油的香味,猛咽了一口涨潮的口水,紧闭嘴巴,默默竖起大拇指。

黎川第一次尝到了食物的实用之处,那绝非仅仅的口舌之快,那是来自躯体和生命的渴求。

吃完大半只刷了油辣子的烤鸡,黎川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她用手帕擦干净嘴巴脸颊上的油渍,不好意思地看向文烁君,吞吞吐吐,“神尊……”

文烁君将物件儿一样一样归置好,往乾坤囊里收,“若是要感谢我,就多走几里地再歇。”

“不是……”黎川舔舔嘴唇,“那个……神尊有没有……带水啊?”

文烁君手上停下,看向黎川,脸上唯有苦笑。

“那油辣子刷多了,有点咸……”黎川笑呵呵的解释道。

“还怪起我来了。”文烁君拿起手中的筷子在黎川脑门敲了一下,随后扔进乾坤囊。在黎川热忱期待的注视下,拿出了那个“川”望所归的水囊。

黎川接过水囊,直接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诶!”空留文烁君拿出的杯子,仿如无物。

黎川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只有一个水囊。她看看文烁君,又看看已经被自己嘬过的水囊口,上头应该已经挂上了她嘴巴上一层油花。

她嬉皮笑脸地拿刚刚擦嘴擦得油滋滋的帕子擦了擦水囊的口,递给文烁君。还说道,“我刚擦的嘴,您别嫌弃!”

文烁君真有些看不下去了,抽出一张干净的符纸,沿着囊口大约擦了一百圈,才往水杯里倒了一杯。凑近鼻子嫌弃地闻了闻,大约是做了很大的心里建设,才终于鼓起勇气喝下了这杯水。

忽然,一声尖锐的鸟鸣打断了文烁君来之不易的饮水。黎川猛的抬头,只靠声音她就已经断定了物种,看那一眼都是多余,“是裘鹰!躲起来,快快躲起来!”

所谓裘鹰乃是一种北溟特有的物种,身体似雪貂,肠儿似的,皮毛蓬松柔软,却从背部生出一对雪鹰一样的羽翼,展而能飞,收起来能藏进厚而密的皮毛里。

倒不是什么凶猛玩意儿。北溟的一些神仙,好养这个为宠物,久而久之,没有什么野生的,能见到的飞在天上的,多是豢养的。

被裘鹰看到了,他们的秘密探访便暴露了。

文烁君倒不急,四平八稳的拽住了想要溜走的黎川,说道,“发现便发现了,带着你走太累了。不如让他们送我们一程。”

果不其然,不出一刻。

一辆飞驰的雪橇停在他们面前,八匹毛光水亮的银狼哈出来的白气儿在车前的两颗大明珠的照耀下烟雾缭绕,兽皮包裹的柔软厚实的车架上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人身形长而健硕,在长毛大氅的衬托下格外魁梧。裘鹰落在他肩上,羽翼收起来。圆脑袋贴在他腮边,长长的身体,柔软的尾巴绕着他脖颈围了一圈,自成了一个温暖的围脖。

他站定,向文烁君行了一礼。“不知文烁君大驾,有失远迎。”

在笨重的衣服里,黎川转不过脖子来,视线也被兜帽挡着,只好转过身子去看文烁君的表情。

文烁君抬了抬手,“新来的小仙官没见过无山的结界,带她来观摩观摩,回去好画舆图。”

那人视线转来,看了黎川一眼,“嘶~这不是东海的小黎川?”

黎川不情愿的拱了拱手,“是,小九叔。”

是的,这人她认识。不仅认识,还有仇。

这位小九叔,就是北溟龙王的九弟,言准。当年就是他大哥北溟龙王,送他来东海与黎川泾川一同读书修行,带来的北溟歌姬。害得黎川的父王跪了一夜,进而拆了她大姐与胥劭那对鸳鸯。气的黎川找到留居东海的言准,拿头上龙角给人家胸口顶了两个血窟窿。

自那以后,言准便回了北溟,再没来过东海,自此也没打过照面了。

但他们自有一套认龙的体系,只要见过,不管过多少年仍然认得出。就是没见过,循着特征也能认出是哪家。

“小黎川啊,你这是进了天兵营了?”言准问道。

原本在这儿主事的是黎川还算相熟的一位,也不曾听说言准在此处,谁知竟在这遇见这位,大约也是暂来巡视。

黎川心中轻蔑腹诽,“料你也是想不到会有龙能进到南承宫的。”正打算炫耀,却又想到文烁君说她是来观摩画舆图的,这可不是南承宫的活儿。于是只能先压了压这个耀武扬威的兴奋,嗯了一声。

文烁君对他们是旧识倒是没有多诧异,也没有对自己被冷落感到不适。

以言准的身份,如今在冰封之界左右算是个主将,文烁君于他而言是上司,黎川于他而言是旧识。无论如何他都得尽地主之谊,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来寻他们的。

那雪橇有两排座位,言准在前一人驾车倒是宽敞,黎川与文烁君在后排便有些局促。二人穿的又笨重缩都缩不起来,紧紧挨着多少有些尴尬。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尴尬了。

那八匹银狼仿佛疯了一般的在凹凸不平的雪地里疯跑,足以显示对这两位不速之客的不欢迎。

黎川在磕了几次牙以后,紧咬住牙关,仍然在不断飞跃和坠落之中魂飞魄散。在一个过弯的甩力下,实实地躺进了自家主神的胸怀里。

下一刻被人推出来,死死摁在左侧的扶手旁。

没有比这更让人难堪的了!她甚至不敢去看文烁君的脸色,正此时,巍峨磅礴的萤宫出现在银色雪原与绿光天幕的交界。

萤宫本是白皑皑的冰雪宫殿,但在永夜之际,荧绿的极光会映射在墙壁上,突出的转角便有格外亮的绿色光点,好似萤虫落足。

然而,它还有另一个不大好听的名字:冥宫。

仙考中流传着一句话:宁愿闲散八千年,不入冥宫永夜天。每年仙考擢选,水官们都害怕被分到这处。

这宫殿在这暗夜之中看起来的确不大吉利,多少有些阴森可怖。可最让人难捱的是,这里地处无山地界,什么法术都使不出,再厉害的神仙到这里来,都彷如凡人。不仅如此,还要受这天寒地冻之苦。

故而,来次当值的也多是犯错左迁而来的。

言准领他们走进正殿,殿内建筑与殿外瞧着也无甚差别。高大空旷,明珠尽缀也照不出暖光。

这时,黎川认识的那位主事露了面,言准便称更衣暂离了大殿。

寒暄一番,从他口中得知,言准正是如今的主将,再多的也没套出什么。言准与黎川年纪相仿,黎川是今年才能仙考,那言准也是刚到年岁,尚能任职,应是上任不久。

对方安排在偏厅休息,张罗了热汤茶和小点,起了一盆碳火放在二人身侧。

黎川捧着汤茶,煨在火盆边,就差钻进盆里了。

“看来侄女很不能熬寒啊!”言准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他转过来落座他们对侧,“不妨尝尝这北溟特色冰糕,抵抵寒气。”

黎川看了一眼桌上的几碗器皿结霜的东西,没敢伸手,而是吹了吹手中的汤茶,“热饮便好。”

“可惜了,这鱼膏兽脂最能御寒了。”言准说道。

“啊?这是一碗油啊?”黎川又看向那碗浑白的固体,庆幸自己没有动念去尝,否则,得把刚吃的鸡呕出来。

“果然是东海的矜贵子,受不得寒,又吃不得腻。我们北溟却万年都如此。”言准揶揄道。

黎川听了这话,自知失了言,心里还生出几分愧,兀自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