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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拔弟子之前,湫言宗先举行升任仪式。

凡修仙门派,往往据洞天福地为根基,所持之法宝圣器、灵草神兽等等,玄妙之处,不可估量。

神仙家子弟聪颖,积累代代经验教训,常借助无双灵气、富饶资储,培植飞升之力,筹谋修仙之途。

元气蒙鸿,垂死化身,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

湫言宗方圆地界,盛产天神齿骨精髓所化之白琥玉。

传闻湫言宗创派祖师,曾梦见湫渊之神指点迷津,遂在湫渊琹山开山立派,世代供奉湫渊水神,并以至纯至坚之玉雕琢圣象,令后人瞻仰其尊容。

那巨大的神像立于正殿前的蠡测池上,凡弟子入门,皆要庄严参拜。

天神俊秀威严,令见者无不敬服,暗生欢喜之心。晴空万里时,从舞赮坪远远眺望,可见侧颜朦胧,似笑含悲,仿佛在无声叹息。

此刻,年轻的长老缓缓走过,容情肃穆,一丝不苟地参照礼节,徐徐前进,步步高升。

太璞用余光轻轻扫视那尊左手持珠,右手拈花的湫渊神像,悄悄压下唇畔微微上扬的笑意。倏忽,心头忍不住冒出一个有趣想法:千万年前,祂是否也曾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去接受众神的祝福?

转念,她又什么都不在乎。

灵鹤腾空飞掠,宛如祥云蓊郁。

赞者持圭,继续以贺声指引她沿着织金玄毯登上玉阶。

风云轻飏,回音袅袅,撞击在神像身上泛起涩涩声响,激得在场所有人神思顿为一清。

“她就是太璞子前辈?”

闻名不如一见,后生们的目光追随那道被引导行的身影,深深感慨着,十分敬佩这位绝代宗师,如此年轻便能晋升太虚期境界。

他们尚未成为真正的湫言宗弟子,只是甚有荣幸得以参加典礼。但站在偏僻处,云里雾里,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但见小长老莲步徐动,再在脑海里自描自绘出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来。

出于紧张,龙不凡局促起来,不可思议中带着兴奋,惊讶中又含着一丝不以为意,脱口问道:“就她?还真是女的,百年前真的靠她一人独闯蚩血盟,擒回叛出师门的贼人吗?”一个女人,怎么可能!

即使他们都曾听过,也还愿意回味一遍那些传奇故事。

身中数刃,被困法阵不退。险遭凌辱时,竟机智化解,反杀对方,落一个魂魄聚散的下场。更逼得蚩血盟立誓:百年内绝不攻打湫言宗。

匡扶天下安宁,守护浩然正气。

舍她其名。

远处典礼庄重,弟子各司其职,屏气肃立。除了鼓声礼赞声,唯独人群角落里响起几下细碎交谈。

“要能入太璞子前辈法眼,该多好啊。”

“可不是,厉害不提,听闻陵苕峰宝贝不少。”

“哈哈,别惦记啦,据说陵苕一脉向来单薄,没什么东西流传。”

“吃根仙草也能增补啊……”

白脸的憨厚胖子,和黄皮的小眼瘦子,你一言我一句,俗不可耐。

龙不凡原本觉得他们值得结交,但现在是何等场合,轻言轻语几句便算了,竟还把上不来台面的话聊得起劲,心中不耐这种粗鄙谈吐,两脚微移,恨不得与他们划清界限。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陵苕峰一脉并不出众,素来负责照料灵花异草和珍禽瑞兽,顺便替擅长炼制丹药的明淡峰分忧一二。

太璞的师父不过是位中阶弟子,禹字辈,上有比他更具天赋的师兄弟,下有努力修行踏实进步的晚辈,不必承担大任,要事大事也不轮到他来处理。

若无任何意外,禹业会和同门一样,活个二百岁左右,过完平平无奇的人生。

直到某一日,他在山下溪流边捡到了个女娃娃。

女娃娃不哭不闹,被人抱起时爱咯咯傻笑。禹业寻访许久,判定孤儿无父无母。既找不到愿意收留的人家,又感念天道所允,二者有师徒之缘,才禀明掌门,获得恩师同意后,将女婴儿养在陵苕峰。

当爹又做娘,烧饭裁衣,哄睡玩耍,乐在其中。

数年白驹过隙,女娃耳濡目染不少道学哲思。修行往来皆无白丁。氛围如此良好,在高人的言传身教下,术法符咒之类基本功,自然娴熟非常。

小小年纪勤勉自律,已显现出聪慧机敏之相,颇得当时已故的老峰主所喜爱,时常带在身边,教其药理和与花草百兽相处的自然之道,更鼓励她以垂髫幼龄参加宗门试炼。

那次半规之试,照烛铿鸣石发出了淡淡紫光。

老峰主曾通过摸骨之术,料定这女娃娃天生道体,丹炁杂而不乱,幽阙纯粹。本以为是个纯灵根就不错了,不曾想竟然是天灵根。笑得峰主老人家,胡子都快捋稀疏了。

前任宗主弘微亲赐道号曰:太璞,有意亲自教导。

太璞不忘根本,执意认禹业为师。

尽管再三婉拒,反更得一众长老们青睐。弘微爱才,对待她与自己的亲传弟子并无不同。也正因这个缘故,再加上太璞笃志刻苦,修为日益精进,又多行锄强扶弱之善,连带着默默无闻的禹业也跟着水涨船高。

若非数十年前匆匆闭关,何至于今日才举行授度仪式。

金声玉振,鼓点铮铮。

丽影已盈盈伫立于丹陛之上,发梳髽髻,身着襡裩,上璎下珞,外罩鹤氅。遥望可见其仙姿灵秀,气韵高洁如月霞。

骤然听得铜铃嗡嗡,瞬间静默,左右鸦雀无声。

大殿前,各长老、邑白、宗师皆着黄锦之服。

谒者进见,赞者唱赞,绵绵歌颂声不绝。待绿章以“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结尾,太璞子方行大礼。跪五彩蒲席,拱手膝前,动作舒缓,稽首以敬拜天地鬼神。

丹陛上,八方道友以湫言宗宗主知寒子为首,纷纷上前半步,回礼,祝贺。

致谢后,由听心长老担当大宾,虚扶太璞子引身而起,轻挽三千青丝,重梳蝉鬓,再替其戴上太真晨缨之冠。

鹤氅蜕去,再着仙褐法帔。

宗主亲授法箓。

菡萏华纂,紫金题榜,璿玑周绕,贵重无双。

太璞子浅笑,目光温柔而从容,接受着来自明里暗里的端量与窥探,神采奕奕,却毫无夺目刺眼之锋利。

各派掌门长老之修行实力,堪比地仙,其授度仪式,颇受世人重视。

必须祷告天地,寻觅阴阳祝福。

此后还剩下些繁文缛节。

紫绳结编,以奏天神,玉札八枚,以奏三元。

祭天在峰岳,投放山简以祷天官;祭地在祭坛,下埋土简以祷地官;在江河湖海,投水简以祷水官。并将姓名生辰与道号,刻在金札玉简上,以示坚贞不渝之志。

这等祭祀,连寻常弟子都不配出席,龙不凡几人尚未入门,自然更加无缘一见。

不过,他们很会安慰自己,宽慰道:一切种种,皆因他们没空去长见识而已。

考期临近,大家难免忐忑。

仙门的考验其实不怎么复杂,一般布下法阵,设好玄机,让凡夫俗子挺过罡风,能从山脚下一步步登上山门,就算过了。

可今次与众不同,考验增多,难度加强,初步已将超出以往双倍的人数,筛选得仅剩下两成。

尚未结束呢。

时隔百年,湫言宗再添宗师,一时风头正热。

有心之人相信名师出高徒,期盼自己拜入任何一位真人门下。当然,最好是位高权重、德高望重、本领超群、出类拔萃的,能让他们鸡犬升天。

就他们所知,宗主知寒子仅有两名嫡传弟子,尤其是太璞长老……

各自都觉得希望挺大。

只要,答过了三道题目。

他们辗转难眠,但求一场黄粱美梦,妄想不劳而获,通过灵光乍现等神奇方式,展现出最佳风采,获得上位者的青睐。

机缘,或侥幸,谁又说得准呢。

出题者的意图,难猜。

连她至亲之人,亦猜不透。

“阿斫,汝又胡闹。”

银色人影微晃,制止纤纤毒手继续摧残花草。

幽篁深处翠叶飘扬,渐渐覆盖住满地枯黄,几只流萤散作朦胧瑰丽光华。

那妙龄女子,不曾沾染半毫霜露,正借着一盏灯笼仔细挑选竹苗。

她轻松化解咒术,没见要罢手的意思。

背对竹林主人,她慢悠悠道:“来前掐指算过,此刻最宜动土。移花接木,别有一番情致。”

十指修长,温柔地翻弄泥土,即使干着粗鲁活,也不减优雅姿态。真叫人忘怀,她现在不过名打扰别人休息的窃贼。湫言宗上下所敬爱的太璞长老,有时候不拘绳墨,随性而为。但胡闹归胡闹,总能掐好分寸,总让人发不出脾气。

隋知寒索性多变出几盏明灯,照亮四周,“从陵苕峰移栽无计,汝嫌不够,又舌灿莲花哄骗各位尊长,讨来珍贵草木。吾唯恐玄采峰上无处安放,岂料竟还会缺少几杆青竹?”

浮光霭霭,似烟非烟。

“这方竹林被你滋养得如此美好,怪不了我会心动呀。”

声音恬淡,仿佛一朵星星火花自在摇曳。

眼见筐中突然被塞满幼苗,太璞才缓缓起身,瞅了隋知寒,故作叹息,“宗主师兄气我不打招呼就来,还是嫌弃我法力平庸,竟也失察咯~惊动师兄半夜起身,来陪阿斫折腾。”

态度诚恳,语气轻松,浅藏一丝无法言喻的稚气。

根本不是真心道歉。

可谁又会忍心去计较呢?

“星陈只知练功,不懂打理。四顾玄采峰,闭关前是满目的怪石嶙峋,出关后依旧是满目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象。本尊好歹也算一代宗师,住得可不能太寒碜,否则丢了宗门脸面,阿斫万死难辞其咎。师兄你说是吧?”

隋知寒神色淡淡,“怪吾败汝兴致?”

太璞浅笑说道:“亲力亲为才有趣,凡事动用法术,反倒没意思了。师兄好心帮忙,哪是嫌我满手泥巴,分明是心疼我熬夜伤身。为了师兄不再心疼,阿斫只好告辞啦。”

双脚微动,她作势要走,但猛地人影一闪,运掌为气,直击对方几处要害。

落空后,又洒出几枚符咒,如流萤般往对方身上扑去。

银色身影不动如山,捏诀化出光罩,挡住了几番攻击。可不知缘由,他精神恍惚之际,左右脸颊已被盖上了两记臭烘烘的泥印。

太璞含情脉脉地捧着一张俊朗却略显扭曲的脸庞,笑裂了嘴,“师兄风采依旧,可不许生气。”还没乐个够,正来不及抽手时,人又被震开一丈远。

身后的枝条,长眼睛似的往她挥动,张牙舞爪,有股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气势,逼得她左右躲避,臀部竟险些一不留神要受挨打。

隋知寒神情莫测,默默瞥过她腰间青囊。青囊沉甸甸的,里面攒了好些宝贝,比如朝阳真人割肉赠送的青棠果、良晏练师含泪补加的卷柏匕首、璞一方士咬牙赔礼的旃檀解羽木屏……

从不和外人客气。

“贪得无厌”,他说道。

“师兄热情无比,阿斫却要不起这份回礼。”

轻盈如流霜,太璞翩翩落地,笑吟吟欣赏自己短暂的杰作。

尽管存留片刻而已,她也很是满意。“不愧是宗主师兄,如此迅速就能解除了我所施下之咒术。可惜,还以为能等泥印子晒干呢。”她拱手称赞,从容地将对方的反击,视作为赠礼。

二人都曾在先宗主弘微门下受业,没有两小无猜,只有成己成人。这对外人眼中相亲相爱的师兄妹,最初也被彼此的外表所迷惑。

等互相熟悉起来,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心醇气和”是如何虚假。自家师兄的性子冷清又有洁癖,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因为非常清楚隋知寒的秉性,太璞的诡计才能时常得逞。

伎俩往往很简单,反其道而行,越不喜欢什么,越给折腾什么;越排斥什么,越给安排什么。

久而久之,习以为常。

隋知寒抿唇,严肃道:“汝之性情合该再沉稳些。”

太璞撇嘴,“请宗主示下。”

“汝已荣任长老……”

话未说完,太璞摆摆手打断,鹦鹉学舌似的说道:“汝良乎?汝言否?”

她乜斜着双眸,无奈道:“师兄可会说人话?”

很久以前就强烈要求,多多配合一下:书面语的使用,应该同日常用语有所区分才对。

连师尊弘微子都拗不过,更何况是隋知寒呢。

“阿斫,你必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胡闹了。”他妥协。

一旦说起人话,谈吐愈发麻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