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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利剑,坚盾——维利安,乌尔班(五)

这一周都不用去学堂,前几天乌尔班亲自传达了这个消息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而这边小皇帝即使在宦人的劝说下不去逃避宫中人物的关怀,也确实感觉到了作为皇帝应有的享受,但是他们千方百计试着让小皇帝不离开宫内的想法让他逐渐感到不解。

他尝试过,但是一次次接近宫门之时,所有的人都会默认地阻挠他的想法,宫门前的卫士找不到钥匙,扳不动门锁,宦人用诸如星象与占卜的恶兆哭着握住小皇帝的手,宫中和他年龄相近的女孩在后宫的指点下向他眉目传情。除了最后一件事可能是出于真情,其它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小皇帝在一段时间里不要离开皇宫,至于是多久,这要看很多的人,尤其是乌尔班的意思。

他渐渐感到烦躁,周围人的甜言蜜语渐渐成为牧月里纠缠不清的蚊虫。几天后他在宦人和宫女没有留意自己的时候突然溜进后院的薰衣草园中,借着田间的小道弯下腰和他们玩捉迷藏,随后拖来施肥用的拖车推上几个空的薄板箱踩在上面看向宫墙之外。

只是站在墙边就能听见街上传来的马蹄声与盔甲碰撞的响声,伍长的发令声在宫内就听的不甚清晰了,不过聪慧的小皇帝很快就知道这是一种紧急和特殊的情况。那些消失的市井声和目中所见架满拒马木桩和路障表明布尔萨已经进入了警戒战备的状态,背对着自己的弓箭手站在街上搭起的哨塔上,比较高的屋顶上已经站上了手持号令旗的哨兵遥望城外。

这时宫里的人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发现了将一只手搭在插着废铁障碍的宫墙上小皇帝,见到人们急急忙忙地赶到自己这边来的小皇帝面色一沉,立刻拼尽全力地抠住可能会掉泥脱落的墙顶,直接在最后一股力从被踢开四散而落的木箱上攀了上去。

坐在上面的小皇帝先是注视了下方,并不是离得很近一墙之高的地面,在这一侧宫墙下有一条像是护城河一样防止攀爬而凿出的深沟,能够看到有些远的底部积水照出的光。那些宫人也知道这墙下面是什么,对小皇帝这般危险的举动而无比忌惮,而与之相对的,小皇帝的衣角已经被划破,不过却是以一副顽皮不羁的眼光俯视这些下人。

“小皇帝,乖啊!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小皇帝并不记得,但是是在他身旁陪侍许久的宦人从众人之中走上前来,希望以自己的身份去换得小皇帝的理智听从。

“危险吗?就出个门也算是危险吗?”

小孩子赌气是常事,但是当这个身份的人做出这般举动之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起来,因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让小皇帝受到伤害,这将会以十倍的份量加在自己身上。在场的人都对小皇帝的脾气性格有一定的了解,他真的可能突然主动地翻下身坠入深沟里,即使是自己意外玩耍,这份看管失职的责任有的站在原地战战兢兢,有的趁着人多立刻从花海里溜走以防留下在场证明。

贴身宦人面楼难色,他已经从乌尔班那里得到了将小皇帝尽最大可能留在宫内,名义上以保护为名进行软禁的指示,在场的很多人也都是以此进行配合的。现在没有一人敢上前劝说,就连事先准备好的安抚小皇帝的那番话也只能由他自己说出口,但是这般话语在这位小皇帝初露跋扈之下断断续续。

“外面兵荒马乱,敌人已经近在城外,为了您的……安危着想,请……回来吧。”

周围的人也纷纷点头,焦虑地看向小皇帝。

“又不是没见过!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见过了。我一个人出去玩玩,别让人跟着我,不然到时候我就不回来了。”

“这……”

见到小皇帝去意已决,这些宦人们对于小皇帝的态度是不可能过多忤逆的,乌尔班的指示虽然带有命令性质,但是只是空口一语,两头的心思掂量孰轻孰重,他和宫中的人也难以决断。不过小皇帝没等他抬起思索的头,直接就翻下了墙头。

在宫墙内众人的慌张声中小皇帝身上的衣服很快被割出了两道裂痕,像是剪出的条带衣摆拖在两侧。这道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宽,借着墙上的废铁片扶稳后脚下一蹬带着撕残的衣服像是被从宫墙里抛出什么东西一样落到了地面上。

正在这时一队居然是骑着骆驼的城市卫队似乎听见宫墙内的声音巡逻至此,见到面前这个手中捡起掉在地上的贵族金饰头巾的小孩感到无比惊讶。

“带我去帝国学堂。”

他们并没有领到乌尔班的命令,只是作为城市的巡逻队伍进行活动。很明显地认出了这就是维利尼耶的皇帝之后他们立刻下骆驼行礼,但是对于他的命令依然踌躇不定。而小皇帝则是被骆驼上的各式武器吸引,想要亲自体验一番作为一名西沙骆驼骑兵的感觉。

“我会解释你们为我服务的失职,但现在朕乃皇帝,从我命令!”

宫中人都称呼他为“皇帝”而费心侍奉,在学堂的学习中知道了这一身份贵为万众之上,一国之中莫有一比,得以执掌一切。这也是他第一次将自己身为皇帝的认知植入年轻的心中。

领队伍长立刻下马来,将小皇帝小心翼翼地扶上骆驼,待到坐稳之后示意队伍中的一名士兵下马在前面牵着骆驼,自己则站在小皇帝身旁右手搭在驼峰上随时保障小皇帝的安全,左手牵着这名士兵的骆驼带队沿着皇宫外围的街道向着帝国学堂前进。

小皇帝骑过马而没有骑过骆驼,对于这个背上长着双峰身形较小的驮运动物十分好奇,双手放在身前后的双峰之上感受着它的体温。见到伍长默许了自己的小动作,小皇帝便弯腰下去想捡起放在鞍架侧面的盾牌和弯刀,却发现沉重得根本拽不动而差点要失衡翻倒下去,幸得伍长伸手抓住了小皇帝的左手。

不过在搭上手恢复稳定之后他就借着大胆地伸手去拿挂在骆驼脖子后的箭袋,捏住箭羽后已经几乎要扭到腰,向后一下抽出来拿在手中把玩。这个只在观看狩猎之时见到,并没有像这样能够拿在手中把玩的机会,几乎就要将这支箭的箭羽薅掉,甚至还用稚嫩的手指去轻触铁质的箭头。

“陛下小心受伤,这些箭矢经过淬毒处理。”

伍长冷静地提醒道,目光则放在周围警惕可能来犯之人。小皇帝听到之后心中一惊,接着像拿出来时那样捏着箭羽插回箭筒之中。

街上获得特许经营,在布满防御的道路后方搭起临时商铺的商人见到头戴镶金饰头巾,身穿黑红相间的银丝长袍的皇帝及其威严的巡游队时纷纷投来慑服的目光,纷纷认为这是小皇帝在亲自视察城市而赞叹他的年少有为。街上的持盾力士与哨塔上的弓兵也纷纷面向他呼喊致敬。

小皇帝并没有抬手示意的意识,这并不在他这个年龄所要掌握的帝皇礼法中,只是用一种谨慎的目光望向这些陌生之人。但是他也感受到了那种被注目之人眼中对自己的敬畏之意而逐渐享受其中,也逐渐地完成了从自己和乌尔班叔父的府上到皇宫之内,再到皇城和天下所有之人在皇帝这一位置上的认知。

经过紧闭的皇宫大门外时小皇帝注意到一群学者和士兵正在紧锣密鼓地搭建着什么,木箱中整齐罗列好的一排排金属管和他们正在安装在被改装的更高的推车上,用铁锤叮叮当当敲击的正是自己在炼金室见到的乌尔班叔叔的研究品。小皇帝伸手示意队伍向那边过去,他想凑近去看个热闹。

“这是在做什么?”

见到小皇帝亲自到来的众人立刻转身致意后更加卖力地工作,小皇帝面前手握工程图的几名学者和工匠立刻低头行礼。

“回皇帝,我们在打造新型的守城武器,这些能够发射高速石块杀伤敌人的武器将会用在很多的地方,也是我们对于这项新式工艺技术的研究进行实验的绝佳手段。”

“是吗?它叫什么名字,‘烟花’吗?”

“我们取‘以火发包(石块)’之意,将其发射的音声取意为‘炮’。”

接着学者拿过一支管径稍小,用一支长木杈支起能够拿在手中和立在地面上的组装体,从中倒出一个黑灰色的不规则球状体。“这个是能够单人操控使用的‘手炮’,我们还制作出了这种发射物,按照一定的方向装入从后面点火后也能够将石块和金属锐物打出去。”

“听起来很有威力的样子诶,我可以操作它们吗?”

这般小孩的调皮话让众人有些为难。

“这项工艺目前还处于测试阶段,在长时间多次使用后可能有膛管破裂泄火和爆炸的可能,您的健康与安危是我们需要重视之重。”

“可是我就是想玩啊。”

“呃……”学者一方面为小皇帝着急考虑,一方面又不太敢于直接反对皇帝的意见,便试着将话题引到更合适的方向。“这些都是由乌尔班导师监制和授意使用的,如果您真的有此想法,乌尔班导师处有更加安全和便利的设计品。”

之后小皇帝的队伍很快地抵达了帝国学堂,下午时分初显颓势的太阳正在向着天边倾倒,让本应充满明媚色彩的帝国学堂显得有些严肃。

“如果有人责难,就拿这个给他们看。我知道军人都十分严肃,但是我也说过会保护你们的。”

小皇帝下骆驼后没有立刻自顾自地大步走进去,而是摘下头巾上的一个用金熔在锡表面制成的软质葡萄样式挂饰,面带微笑地高举起来准备交给伍长。伍长和周围的士兵都对这般待遇先是感到意外,随后立刻一齐单膝跪下,伍长抬起双手捧起并逐渐放低,待到小皇帝将其放置手心后才缓缓保持姿势起身,面色恭顺地双手合十微微拱起,闭上眼并探首将下巴抵在指尖以示敬意。

接着小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即使伍长见到小皇帝并无其它护卫便想继续随行护卫小皇帝也只是摇头拒绝。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小皇帝兴高采烈地迈步小跑上学堂门前的台阶,而站在门口的卫兵对小皇帝的到来十分意外。

他们并不是学堂内部人员组成,而是临时调换的,来自布尔萨城外某处的守卫,面相更加险恶与警觉。几名由不同地方势力派出的守卫相互确保学堂中正在进行的工作不会被其他势力影响而相互制衡和阻拦任何一方的线人,但是当面前走来的是这个帝国的皇帝时他们却突然无法拿定主意,就像这一情况并不存在似的。

在几位士兵按下兵器面面相觑之时小皇帝也在注视着这些面相看起来不似平常的卫兵。

“请您留步。”

“我是来见我的叔父的,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这些卫兵的阻拦意志并不坚定,至少明白面前的这位是一名皇帝,也是乌尔班一手带大,比任何人都更珍视的人物。

“里面有要事正在商议,您年纪尚小。”

“难道我的事情就不重要吗?我啊,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叔父商量。”

小皇帝只是在发脾气,但是这已经足以让卫兵不敢耽误他的动作,毕竟如果真的有重要的事情的话他们也担当不起这个责任。在注视了独自前来衣装稍损而有些奇怪的小皇帝片刻,在彼此有些不定的眼神中向后退回门边,其它的卫兵见状也不敢阻拦,默默注视着小皇帝步入学堂。

学堂前院站着许多的地方势力首领,他们翘首以待从炼金室里传出的各种消息,然后决定这座城市和掌控这里的人的命运。小皇帝的到来让众人有些慌张,难掩其秘密计划之中的警觉,但还是尽可能不在小皇帝的面前失态向其请安。

不过小皇帝只是好奇为什么学堂里会聚集起这么多看起来身份不低的人,四处张望观察,一些留有印象的人在几天前的晚上还打扰到了他放烟花。这里已经被临时改造成了室外的会议室,小皇帝学习过的书桌上现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字据与笔墨,一些纸张被撕碎或者揉成团直接丢在地上。

见到小皇帝的到来众人都十分意外,场面瞬间安静下来,人们注视着小皇帝,等待他离开这里,急不可待需要继续谈判的彼此只能凑近低声耳语。他经过一个有些印象的庄园主时见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每个人都注视着自己,这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压抑的感觉,于是他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这个瞎了一只眼长着络腮胡的庄园主。

“为什么这里有那么多人啊?”

“我们在准备打仗,正在和你的叔叔讨论呢。”

“是啊,是啊。”

一旁的人有些没好气地附和道,他并没有得到乌尔班积极的答复,和这里正在等待着的很多人一样,如果利益问题没有谈妥,即使现在他们身在布尔萨城中,他们也很容易就临阵倒戈,将城市从内部攻破。

此时没有意识到危机是如何巨大的小皇帝并没有继续与这些人交谈耽误时间,他只想见一见自己的叔父,这么多天没见让他感觉难以适应。就算不是上课时间他也会来找叔父,叔父每次都会很高兴见到自己的。

站在通向教室和炼金室前的守卫是学堂的,他们见到小皇帝到来之后并没有做阻拦,但是脸上的表情不甚明朗,不敢在众人面前开口示意的两人试着暗示小皇帝此行可能不太顺心。但是小皇帝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一心向前走去。

沿着熟悉的路线穿过走廊走进教室时他就被面前的这些人齐刷刷望向自己,眼中充满不屑的眼神的豪族首领惊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们见到小皇帝之后立刻带着责难的眼神看向乌尔班,后者正在讲桌之后似是头疼发作般抵案扶额,讲台上摆放着许多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的莎草纸与串起的竹简。

一名首领已经将脚踏在不应由他人踩踏的讲座台阶上,一只手撑在讲台上摆出一副不饶人的气势,这般态度也能在教室里的其他人身上见到,只是小皇帝的出现让他们有所收敛。“狐狸”靠着墙站在暗处闭目养神,同时也微微眯眼挑眉注视这边的情况。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才还在面前和乌尔班纠缠不清的首领对小皇帝的到来十分不满,甚至直接在他和小皇帝的面前爆发了出来。反过来看,身穿全套铠甲,腰间挂着利剑的乌尔班对于面前这位手握大量私兵,在外权势鼎盛的首领却表现不出一点脾气。争取他的支持能够在接下来的守城战之中得到超出其他同样的首领许多的帮助,但是他和代表着的许多地主与首领提出的许多条件实在难以接受,长时间的条件谈判已经激怒离开对方,也让乌尔班损神挠心。

“‘狐狸’,你知道我的底线,我先去陪陪小维利安。”

“遵命,大人。”

见到小皇帝注意着自己,“狐狸”随即对着小皇帝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乌尔班随即有些劳累地挺腰起身,从讲座上下来就牵着小皇帝的手向着内院走去,双眼中的疲惫在他高大的身躯之上不被小皇帝察觉。

内院是帝国学堂的生态区,这里的景色丝毫不逊色于皇宫之中,薰衣草和红玫瑰这般象征在此处更像是点缀,更加惊艳的是那些学者培养出的棉花,这些棉花被合理密植的同时绑定支撑后整体看来形成一面而具有更强的观赏性。

在过去由未曾加工显得有些暗淡的白色到现在成长出了纯白与浅蓝色两种颜色的品种,在一片花圃之中又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的颜色,甚至有些压过了从远方国度带回来的郁金香与葡藤花。

将近日暮十分的内院不比白天所见那般动人,但是两人行走在内院花间拱门走廊,听着脚下流水声在日暮与花影下缓缓流动而增添了一份安逸之感。在前院和炼金室作为乌尔班抽不开身时设置的战争临时指挥部后,学堂里的其他人就被赶到了内院和后院,园艺师照常在打理内院生态,一些学者在石凳上坐而论理,来回踱步捋须思索。

“叔父今天穿的好帅气啊。”

小皇帝的注意力始终在乌尔班身上的铠甲与佩剑上,夕阳下映出铜色配合着沉重稳健的步伐,展现出的严肃之感让他见到了叔叔不似平时那般和蔼与温和的另一面。而他的表情也同样如此,却是在面对小皇帝时如此,并不应该如此,乌尔班想在疲惫与焦虑之中在小皇帝的面前挤出一些轻松的表情,但是眼下形式之紧迫有些刻不容缓。

他还是选择了暂时躲避,一方面是自己已经在这几天内操劳到了极限,另一方面也是相信“狐狸”的能力,能够继续稳住这些投机者的打算直到更多援军的抵达,促使他们尽快下定决心甚至让他们迫于形势加入自己的一方。

“每个勇敢的男人都会穿上这件‘衣服’,你长大之后也是,现在对你来说还是太大,太过于沉重啦。”

“为什么这几天都不来看我?在那个地方真的好无聊。”

小皇帝还是没有过去那个会在亲昵之人面前撒娇的年轻,不过在一旁的乌尔班满眼疲惫地望着他,和他注视之时便感觉是时候了。小维利安现在已经成为了这个帝国的皇帝,年长者尚且有所顾忌,即便童言无忌,可为年幼者就不需要担心顾虑了吗?

“这几天有对你和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在努力拯救我们两人的未来,请原谅我不能陪侍左右。希望皇宫中的人们没有亏待您,让您这般模样跑来找我。”

“不,是我觉得太无聊了,但是他们又好像特别喜欢我不想让我离开一步。这是我翻墙的时候自己划烂的,不关他们的事。”

乌尔班本意也并非将小皇帝软禁于皇宫之中,但是在周围人对于小皇帝的威胁之下也不得不选择如此对待。两人已无法维持简单的叔侄关系,乌尔班得以借着自己与维利安家族的关系登堂入室,换作任何人都会在这个主少国疑的时刻以一个更被信任的方式值领朝政。而与过去的两次谋篡往事相提时,他还是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其中清白正直的典例而流芳百世,这是基于小维利安对自己的信任,也是基于对自己家族的考虑。

两人沿着侧道旋转而上走到了二层露台上,小皇帝本想向前继续走向后院的教室兼皇家修道院的方向,但是乌尔班却在露台边望着夕阳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说完,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情实感,化作不敢出眶的泪水,却如同流水一般被心思聪敏的小维利安觉察到。

“您看起来,很难受。我也难受……”

“您身为皇帝,不必对其他人使用‘您’这般字样,您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这样啊……那叔叔说过,皇帝是这个地方的主人,能让任何人做任何事。那个地方的人也是这样说的,大家对我都很好,但是我感觉还是不太好。”

乌尔班蹲下身来,面对面地注视面前这个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皇帝。

“大家都会告诉你,皇帝是可以做到任何事情的。”

“是,每个人都这么说……”

“但是你也会长大,也会知道这些话都是说给小孩子听的。你还是小孩子吗?”

小皇帝下意识地摇头,随后在乌尔班的注视下又有些愧疚地点点头。孺子尚可教,见到如此反应的乌尔班露出欣慰的微笑,随后起身将手搭在栏杆上望向夕阳,远处像是飘起的狼烟或是由于太远而显得昏暗的暮云。

“有些事情我们谁都无法控制着向自己想要的地方去走,但是为了自己,哪怕只是活下去都会自以为是,朝着一条路去拼尽全力。现在的您不会知道这副铠甲的重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要穿上。”

“是……准备打猎吗?去城外?东边?”

涉世未深的小皇帝只能知道携带武器穿上护甲是要去远处打猎的准备,就像见到的每一名士兵都会认为他们都会在站岗之余去打猎维生,人们拿着弓箭纵马追逐四处逃窜的猎物,挥舞长剑砍杀那些敢于反击的猛兽是他对于这类武器认知之中的用途。

“不是,是为了让我们不会成为猎物。曾经有位和我以前相象,前半生不善武艺唯好吟诗作赋的皇帝,也是你的曾曾祖父,被称作‘花间之冢’的维利安二世,在被叛军了结,失去享受作为皇帝的后半生后被埋在了他日夜魂牵梦绕的花园之中——也就是由你们家族的仇人,吉斯卡尔德家族控制帝国之时在此地之上修建的帝国学院。”

小皇帝对这般话语感到无比震惊,他注视着内院中的那些花,仿佛那就是地下的祖辈灵魂化成,比宫女为了防止小皇帝乱跑对他讲的灵异故事还要更具震撼力度。

“您可思念自己的兄弟姐妹?”

“嗯嗯,但是我很少听说过他们的事情,还是叔叔告诉我说就在江对面的那座大城里有一个我的弟弟。”小皇帝望向印象中科斯坦堡的方向,如果在城外的江边能够更直观地望见远处高耸在教堂顶的十字架。“所以,为什么我见不到他们呢?父亲他也不和我说。”

“那,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是皇帝,而您的叔叔,或者您的兄弟,或者您见过的每一个人,他们为何不是?”

“我……不知道,前几天到了那里我才知道的。”

“因为您是开国皇帝维利安一世最纯正的直系血脉,每一代的长子才有资格获得‘维利安’之名,也才有资格和宣称成为皇帝。”乌尔班对于维利尼耶的历史十分熟悉,在青年时期的学习以及进入帝国学堂的深造让他在图书室中获得了远超常人的知识面。

“可是吉斯卡尔德家族起了一个坏头,每一代的皇子,就像现在您的兄弟们,他们都被认为有资格继位而被各方势力利用,在上位后成为傀儡甚至在某个时候直接抛弃,让帝国重新陷入分裂与衰退。

现在,他们仍然是您的兄弟,在您的父亲去世之前尚可相称却难以见面,但现在的他们在帝国内的各处,那些地方将不再属于您,而他们的支持者会不留情面地置您于死地,因为皇位只有一人可坐。而我将为您分担那份沉重的责任,也是今日我这身甲所代表的意义——防御与保护。”

小皇帝从乌尔班叔父的这般说辞中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这片天下的周遭不再是自己想象中那般平静。结合了他在皇宫中的遭遇,小皇帝开始感到彷徨。

“我……可以不当皇帝的,如果事情变得这样糟糕的话。”

“不,您现在是这个国家的象征,维利安家族唯一被指定的皇帝人选。失去了您,这个帝国的威严将荡然无存!帝国已无力再去经历一场滔天大乱,唯有您在王位上,国境内的动乱才能止息。”

见到小皇帝因为自己的说辞而受到惊吓,乌尔班转身面向小皇帝深情地伸出手来。他想得到小皇帝真正的信任,去坚定彼此面对重重压力的决心。

“我会在您成年之前尽心辅佐,保维利安王万世有余。”

在深情之余,乌尔班对于自身的责任和即将到来的压迫与恐惧还是让他伸出的手颤抖不已。而小皇帝这时已经有些懂事地将小手在上搭在了他的手心,随后轻轻握住。

“那,此事全仰赖叔父了。”

小皇帝有些羞涩地说道,随后便突然有些忍不住嘻嘻哈地哈笑起来。而乌尔班也打破了对于小皇帝这边的心墙,现在的他愿意为小皇帝,然后是自己效命,战死沙场。

在黄昏之前两人在内院度过了一段短暂却又美好的时光,小皇帝想瞻仰一番那位被埋在内院之中的祖先,但是以乌尔班的历史学识来说过于久远,历史记载的图像与现在的变化相比已经难以辨别,每一朵花也像是在掩盖他的存在而绞尽其颜争取注意。两人在这散步一般的四处走动之中反而更像是在观赏庭院美景,学者对于导师和小皇帝的存在也感到稀松平常,就像小皇帝还没有被卷入权位之争前叔侄和师生之间那般美好的学习时光,一如往日宁静。

一阵马嘶声从北面的侧院大门外传来,从学堂北边的教室中直接大步穿过,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暗示着将要到来之人和将要发生之事。布尔萨的大将军巴尔塔奥卢火速与乌尔班见面脱下头盔抱在怀中,露出那饱经战火与沧桑却不改坚毅之形的面庞,用最坚定的语气说着让听到的所有人最害怕的消息:

北方的科斯坦堡已经准备以扶持维利安的弟弟,曾为维利安五世送往的质子阿罕为由联合同为异端和本应为西北附庸屏障的波塞尼亚王国出兵,现在已经跨过了马默拉江,兵锋直指布尔萨;同时,驻扎在西北部与西部艾翁亚海滨的贵族与地方势力仍然拒绝听从大将军的指挥,同时观察到有严重的通敌现象,甚至在帮助他们的军队渡江后予以放行;而从南部和西部不断集结的南部奴隶联邦士兵和维利尼耶叛军已经开拔离寨,巨大的攻城器械已经从棉花山区中推出,开始缓慢逼近布尔萨城郊,预计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发动围城;仍然没有收到来自重镇伊兹密尔与安卡拉的消息,而阿达纳已经在长期围城后宣布投降;维利尼耶东北部的新科斯坦堡则派出使节进行边境土地重新划分以换取援助……

对布尔萨不利的消息如同雪片般扑面而来,一瞬之间乌尔班的闲心就被冲刷殆尽,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小皇帝,脸上写满的危机前的恐惧是小皇帝见过这位“沉稳”的叔父最狼狈不堪的表情。乌尔班犹豫之间还是松开了小皇帝的手,在大将军有些顾不上礼节的紧迫感之下而对他露出的非善眼神中两位大人沿着大将军来时的路赶往北边。

他们的脚步匆匆,小皇帝在其后愣了一下后就已经追不上自己的叔父。黄昏之中没有点起夜灯而显得尤为昏暗的教室里十分安静,只有轻微的翻书声提醒了他这里是有人存在的,从中间穿过室内的两侧一片宽广的房间之中有着数十名学者正在远端清静处伏案学习,只有小皇帝两侧靠近刚才两人走过的过道旁的桌面一片排空。他们不会对这样的事情有所关注,将自己的心思浸泡在有些超脱于现实的事物之中。

小皇帝有些无助地继续向前走去,他担心这一去对于两人来说就是永别。他并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各是什么,就连大将军的汇报都没能听的明白,但是从叔父的眼中他知道这并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如果作为皇帝,能做到让叔父安心的话……但是就连乌尔班叔父离去的背影都无从挽留,只留下自己孤零零地徘徊在帝国学堂之中。

耳边终于传来了人的说话声,他迈步进到屋里就直接靠着墙缩着脑袋闭目休息。现在小皇帝只想坐在这道声音旁边让自己不那么孤单,身上午间的衣物到了这个时间段已经有些单薄,宫中的宦人会提醒小皇帝不及时更衣会生病,那些比自己大一些的女孩会点起壁炉与夜灯,像是她们妈妈的人会为自己更换衣服洗净脸面。而现在他就只是流落在外面,身上流出的汗在冷却下来后如同冰雪覆在身上浑身发冷且不自在,心中向着回到皇宫的念头不断拨动随着时间流逝的指针。

“皇帝。”

一个有些木讷的低声从一旁传来,异域的少女一只手抬起,柔弱姿态般微微弯曲指节并没有直钩钩地指向小皇帝,她向一旁教授识字说语的学者投向询问的眼神,而学者见到小皇帝就这样不太高兴地来到自己的教室不由地大惊失色。后方靠在窗台边望着黄昏天空偷懒的学者也对小皇帝的到来感到惊讶。

小皇帝被屋里的几名学者稍加伺候后坐在了一张学生桌案旁,借着桌上的烛台远离昏暗,同时注视着这名正在学者的指点下坐在桌后学习握笔姿势的少女。

她似乎并不喜欢那天为她换上的衣装,在这几天内为自己做了和先前初见之时别无二致的简易衣装,区别在于会因为失水干燥而断裂的藤条换成了染成相近颜色的棉布缠条,银发周边几片花草点缀的头饰换成了这里常见的樟树与薰衣草而显得少了些许锐气,多出一分少女气息。身上一些有妨世俗眼光的暴露部位也换上了上下缠绕固定的缠条与裹胸布,下身也换上了抵到膝盖两侧开衩不会阻碍行动的裙装。

小皇帝即使无比关系但也不会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有些过量的活动让他感觉腿部有些酸胀,带着从头沉降下来的迷茫而不想继续走动,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观察着少女的学习。就像小皇帝小时候咿呀学语那般,学者拿起桌旁堆积起的译片,从发音到字样在纸上表达意义,随后随机取出几个译片通过一些词语连成一个结构简单清晰的语句。

但是小皇帝注意到少女很排斥与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左手搭在执笔的右手上掩护而不让学者触碰,同时露出不甚友善的目光注视着一旁教导的学者。为此学者也有些麻烦地只能用口语和微小的推拉笔杆的动作来教会少女正确的握笔姿势。

小皇帝感觉到一种裹在羊绒里的温暖,也许是刚才的热水洗脸洗手和喝下的糖糕汤起到了效果,不过当湿润的感觉从手上传来时小皇帝才发现是少女的宠物在舔舐着自己的手臂,那般尖锐的獠牙就离他的手毫厘之间,吓得他立刻收手而一下更直接地扑在了花豹的身上。

花豹只是扭头望向窗外去不再在意小皇帝,但就像是见到空中的飞鸟而被吸引着起身一般小皇帝又被一下推了起来。不只是花豹,正在潜心学习的少女这时也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

她注视着身旁的这堆译片,从中拿起了一片盯着注视了一会后居然直接塞进了自己的裹胸布之中,随后跟着跃窗而出的花豹一齐翻出了教室之中。临行之前对着小皇帝低声说了“战争”的字样。

那张一片译片即名为“战争”,比起“战斗”的简略描绘,这张一片上不同的一点是细致地刻画出了骑兵作战的大场面,维利尼耶的传统轻骑兵与科斯坦堡的铁甲重骑兵,西部的骆驼弓箭手和掷矛手,以及南部奴隶骆驼兵与骑兵交战,带着特别艺术和历史含义的一片译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