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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太安静,广山没敢起身,蹲着扶住把手,想慢慢挪到门前,再行动。

突然,“咔——咔——”两声,打火机火花四溅,一瞬的光亮里,老头白发缭乱,面容扭曲,嘴角带雪。他想点燃蜡烛,好看清目标,对王学军动手!

广山急忙收回手。糟糕,老头如果点蜡,这个位置,恐怕......

“噗——”打火机亮了。老头引亮蜡烛,却没冲王学军去,而是坐木上椅,双手扶膝,满脸落寞。

王学军瘫坐在地,仰面看着老头。昏黄的光线,映射他苍白的脸面。

广山心惊不已,要不是自己蹲着,木桌阻碍视角,加上老头正好挡住光线,说不定就被发现。情况又尴尬了,他不想王学军知道自己在这里,这样一来,计划再次搁置。

“哼......扭捏作态,演给谁看?”王学军声音虚弱:“想杀我,动手好了,还能怕你不成?”

不知为什么,老人的刀忽然抖动,声音也发颤:“年轻人,这么些天,吃了你不少辣猪蹄,喝了你不少老白干,我得谢谢你。”

“刚才......还停利落,现在又......装善人。想说着说着......话,再......给我一刀?”王学军声音断断续续。

老人默然,少倾,缓缓抬手,指着推车:“这人,就是李通达,他才是你要找的人。”

王学军傻了一瞬,瞧瞧白布单,又回头:“你......捣什么鬼?”

老人叹息着:“这两排房子,原本是老医院的病房。新楼盖好后,搬的搬,拆的拆,剩下的,这边做了停人间,那边做了仓库,放些半辈子用不着的杂物......”

“我没兴趣,你也别墨迹了。”王学军说。

“那些用不着的杂物,包括一个人。”老人说。

“......”王学军没再打断。广山也猜到谁了,他有点儿被故事吸引,以至于忘记自己的处境。

“我不知道那人怎么做到的,反正,李通达一直躺在后排屋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半瘫多少年,都记不得了。

那里黑漆漆,终年不见阳光。每天,我给他送两顿饭,一瓶水,换换马桶。可没人打扫,也没人给他洗澡。被褥黑得像碳,硬得像铁,盖在身上,只硌得慌,没一点暖和气。

衣服又黄又皱,摸上去,一手油。所以,总是臭的要命。每次进屋,我都觉得,那大概就是死人的味道吧,我把他的房间,叫404......”

“我打听李通达,护士告诉我在这里,原来不是指你,而是你屋后......”王学军说。

“那个人故意安排的......我在这里,既为了看管,也为了监视。如果谁来找这位将死之人,一定是为了对付他......”

老人又“唉”了声:“你来的当天,我表面应付,等你一走,立刻通知了上边。那人让我撑一撑。昨天晚饭后,李通达突然发病,送到前面新楼,今早就死了。你说,是意外,还是,那个人有意为之?”

广山听得五迷三道,隐隐觉得,他们在讨论灵台医院的事。老者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呢。

“即便......他不会有如此能量,否则,我早出事了。”王学军说。

“现在晚吗?”老人口吻揶揄。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王学军问。

“这不正是你想知道的吗?”老人说。

“哼......不愿意我死得糊里糊涂?”王学军吸口气:“这理由真次,让人恶心。还不如‘我是赢家,我要炫耀。’之类的话,还磊落一些。”

“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服软,怪不得敢站出来......”老人苦笑:“我只是在琢磨,你一死,我一死,从今以后,在没人知道他的秘密了......”

“杀了我,你就是大功臣,享受荣华富贵来来不及......”王学军顿了顿,语调变得疑惑:“你要自首?”

“呵呵,小伙子,你还挺幼稚......”老人说:“我自首,不就把那人暴露了吗?他怎么会让我自首......”

“他要杀你?老头,你逻辑有问题。明知道他要杀你,还要帮他杀我,他是你的心头肉不成?”王学军说。

“你没听到重点。”老人说。

“有什么比生死更重点的?”王学军说。

“你不是个傻瓜,你早就听明白了,故意勾我说话。年轻人,心眼太多,不是好事。”老人说。

“你要不想说,一刀杀了我就是。坐在那,又皱眉,又叹气,唱戏给我听。明明自己想说,扭捏个什么劲。”王学军说:“你言语中,不就在暗示我,你知道他的秘密。我一将死之人,为什么对这种事感兴趣?你到底什么打算,一并说了吧。”

广山忽然觉得,后背奇痒,很想挠一挠。

“唉——”老人长叹一声:“原本想让你求我,好卖个人情给你,现在,我反而得求你了......”

“求我?你不打算杀我?”王学军惊讶。

“嗯,我不仅不杀你,还会告诉你他的秘密。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老人说。

“又来这套。求我帮你杀人,然后忽然吹灭蜡烛,给我一刀?你有没有别的招数?”王学军说。

“不是杀人,是救人。”老人说。

“换汤不换药。我问你,既然真的有事求我,为什么刺我?”王学军说。

“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决心,让你知道,我真的会杀你。我让你只有两个选择,你死,你活。”老人直直盯着对面,医生情坚决。

“那我肯定要活呀,说是选择,其实就一条路吧。”王学军说。

“对,这就是我的想法。你必须选择,而且只能选择,我想让你选择的,唯一的一条路。”老人说。

“你先打住。我活着,才能帮你。但我既然活了,又为什么帮一个想杀我的人。”王学军说。

“因为......”老人深吸一口气:“我也没得选择。要么相信你,要么,继续受困于此时此刻。”

“哦?”

“这些天,你的想法,你的态度,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为了一个女人,要背叛那样的一个医院,孤身对付他们。这样的胆量,不是谁都有。有勇有情,不二人选。”

王学军沉默半晌,轻声念叨:“一个女人......在你们眼里,她仅仅只有性别吗......”

老人宛如没听到:“所以,你同意吗?上路,或者离开?”

“你可能误会了,情谊也好,别的也罢。我对‘一个女人’有,不代表对每个人都有。而且,你要我选,我肯定答应帮你。但我的誓言,就如同拉屎撒尿,没什么特别,不一定遵守。违背了,良心也不会痛,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我就是这样的人。”王学军说完,停了停,又补充道:“‘一个女人’总结的,倒挺准。”

恍惚中,王学军好像擦了下眼角。广山隐隐觉得,男人口中的‘一个女人’,指薛松妈。他也愧疚了,自怨了吗?

“既然如此,我就当你答应了。”老人自顾自说。

“你要我帮谁?”王学军说。

“不着急。先说你关心的。”老人拿过桌上登记簿,敲了敲:“李通达偶然清醒时,对我说了很多很多,有忏悔,有怨恨。其中最重要的,你想要的秘密,就在上面。这是我整理的,从五年前,到今天,所有出入停人房之‘人’的记录。登记人,时间,相差,都在这里,你既然知道李通达和他的关系,相必一看就懂。待会,拿着它离开吧。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广山目光锁在登记簿泛黄的纸张上,挪不开分毫。那是刚刚,和自己只有一张桌板距离的本子,里面有什么,值得王学军拼性命?

王学军靠墙,紧紧盯着登记簿,眼中散发渴望,忽又淡然,说:“我只能相信你,对不对?我会收着。说吧,让我帮什么忙?”

老人放下登记簿,看着烛火,轻轻开口:“这天底下,我已经没什么亲人。唯一一个女儿,瘫痪在床十几年。她原本是工厂工人,下夜班,让大卡车撞了。司机逃逸,她在寒风里,躺了一个小时,幸亏路过的好心人......虽然捡回一条命,却再没下过床。处的对象,知道这情况,扭头就走,再也没出现。

为了治病,积蓄花光了,亲戚朋友借钱借成仇人,拜年也不敢让进门。她娘又急又气,一大把岁数,白天照顾她,凌晨去扫大街,挣个三瓜俩枣,接济生活。终于累病了,可也不敢治,躺床上,拽着我袖子,哭着求我放弃,我能说啥?最后撑了半年,抛下我们爷俩,享福去了。”

“等等!”王学军竟然扶墙站了起来:“你不会......我?你让我照顾你女儿?一个瘫子?”

老人不理,接着说:“厂里照顾我,知道我家不容易,不但医院捐款,还允许我上班时,隔两小时,回家看看。我骑一辆二八,心里装着两头,一天跑十来趟。这么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退休了,又找了个停人房的工作,不像前边保安,偷闲也能回家。直到李通达来。”

“我绝对不会照顾一个瘫子一辈子的。你还是省省吧!”王学军说。

老人摇头,接着说:“那个人也来了。他说,要我照顾顺便监视李通达,还会给我一大笔钱。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些钱,有些犹豫。但还是拒绝了。

我说,我有女儿得照顾。

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我的情况,他说,我岁数大了,总会死的女儿头里,那时谁能照顾她?

我问,他想帮我照顾吗。

他说,没人能帮我,只有我自己能帮我,我一辈子忙忙碌碌,不想安度晚年吗。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或者,我装作不明白。我说,我累了那么些年,还在乎这一两天吗?

他说,等我一蹬腿,我女儿只能躺在床上,慢慢被屎尿淹没,慢慢饿死。我能受得了吗。

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他可以让我女儿毫无痛苦,安安稳稳的离开。可以给我一大笔钱,当做照顾李通达的费用,让我一身轻松。

我脑子一团乱,他语言仿佛有魔力,越来越吸引我。

其实,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那个原本平静的夜晚,如果没有好心人路过,如果司机再狠一点,再准一点......是不是,一家人都会幸福......”

广山心脏砰砰跳,握紧拳头,不知自己为什么心医生不宁。

王学军静静看着面前的,如同狂风中残败柳枝般的老人:“所以,你同意了?”

“我想了好久。每天晚上,我睡不着,抱着老伴的遗像,求她帮帮我,像当年她求我那样。可她倒轻省,一句话不说,只看着我。

没过几天,我又碰到了他。他问,我想的怎么样了。我说了什么,不记得了。他很开心,拍着我肩膀,说一定帮我办到。我那天下班,一直提心吊胆,在外边磨蹭好久。进了家门,看到女儿睁着的眼,反倒有些失望,那时,我就明白自己的想法了。又过几天,直到邻居大呼小叫的,来医院找我,我知道,终于成了。那一瞬间,竟然想哭,我多少年没哭过了......”

“故事听完了,实话说,我不感兴趣。你想我帮什么忙?”王学军声音冰冷。

“我最近总做梦,梦到老伴,梦到女儿。她们笑着,看着我,说不怪我。我总会惊醒,胸口一阵阵疼。我可能快不行了。那人撒谎,我并没有轻省,反而越来越累,越来越难受。比女儿活着时,难过得多。我没法原谅我自己,也没法子原谅他。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找她们。但是,他得受惩罚!”

“你不是要我救人吗?说了半天,还是杀人啊。”王学军冷笑:“又要求别人杀掉你不喜欢的人。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啊。”

“算了,岁数大了,没长进就没长进吧。你能灭掉他,等于救我。你答应了,可别反悔。不然,我只能说,做鬼也不放过你了。”老人又瞧了瞧登记本:“走吧,拿着它,赶紧走吧。”

王学军接过本子,经过老人,缓缓走向合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