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请求（6K）
天运二十年，三月初三。
春光明媚了多日的玄京城，从前夜子时开始，便猝不及防地下起了一场春雨。
窸窣清冷的雨水，非但浇灭不了近来玄京臣民议论城内大事的热情，反而更如火上浇油一般，令得诸多贵胄大户在这一日一大早便起了床，兴致勃勃地离了府邸，赶到了城内信息交流最为迅速的茶楼酒肆，青楼勾栏一类的场所，与友人聚集。
他们在等待着今日早朝结束的相关消息传来。
这两三日来，玄京商会会长黎七阳被斩魔司在围堵在府邸内击杀，黎府内数百死士与府丁奴婢全数惨死的消息，早已在城内彻底发酵开。
昨日中午，便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消息，说是斩魔司关于上任赤胆银鞭掌鞭者柳惊雷死因的案子已经勘破了。
凶手，的确是那在玄京商会稳坐了二十年的会长黎七阳。
而数日前百里司台夜里爆喝斥退的邪魔外道，也正是那厮。
今日，便是斩魔司到朝堂之上结案，取回赤胆银鞭的日子。
赤胆银鞭既然确定了将重新在斩魔司留存一年，但具体会交到哪位堂主手里，这仍是个尚待揭晓的未知数。
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此案是交给了白虎堂之后才取得突破性进展的。
然而其过程之中，具体哪位堂主发挥了些什么作用，外界对于这些都不得而知。
最后赤胆银鞭归属结果，还得看陛下和司台大人的意思。
在玄京城内地位越高，名下产业越多的大户，对于这些信息越是敏感。
不上朝的小官员急切地想早些知道，新任掌鞭者是否会是自己熟识的堂主。
那位堂主手下是否有自己相熟的斩魔卫朋友，亦或者曾经得罪过的冤家对头。
而这些，都很可能关乎到他们各自的未来前途，名下产业，以及接下来各种事情的规划。
如果曾结识过，那便早些备好贺礼，登门道贺，争取熟上加熟，多笼络一份大人脉。
如果曾经结过大怨，那便早些缩起头来，赶紧将名下某些可能会被查缴问罪的黑色灰色行当停止，撇清，破财消灾，弃车保帅，从此老实做人，为期一年。
甚至不少赌场，都因此立了盘口。
可下注的主要有四位堂主，其中白虎堂为首，其次是不阿堂，正安堂，长风堂。
但这些，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也仅就当做新鲜大事消遣，纯图一乐。
……
按例，早朝是在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左右开始。
斩魔司距离皇宫并不太远，不过也有三刻钟的车程。
陆人杰大约是在凌晨三点半起的床，洗漱早餐之后，匆匆跟着白堂主与其余堂主们坐上了礼部鸿胪寺安排来接的马车。
自从昨日离开兰陵酒庄后，陆人杰便觉意气风发，神清气爽。
磨人的纯阳体魄初次经过兰玉公主的温润调理之后，他只觉身体内一切隐藏的躁动和不安，全都消散无踪了。
整颗心开始变得无比的宁静，通透。
再加上昨日回来后，又潜心修行了数个时辰《吞灵魔典》。
此刻虽然早起，但整个人却是异常的清醒，精神抖擞，犹如春雨浇过之后，刚从泥土里新冒出的嫩芽般，清新脱俗，朝气蓬勃。
“你精神头倒是很不错嘛，呼吸醇厚沉稳，绵远悠长，看样子血气增强了不少，兰陵酒庄一行，倒是没有白去呐……”微微晃动的马车里，精神头看起来不怎么好，眼眶略微有些发黑，这几日没怎么睡觉的白雾貌倏地开口，语气古怪地冷冷说道。
陆人杰此刻，正在掀开车窗锦帘，颇为好奇地打量窗外的街景。
虽然天还未亮，但是街边的商铺大多已经开门，门口挂起灯火。
白雾貌开口说话时，他感觉在清冷的凌晨春雨里，莫名嗅到了一股子柠檬味。
“啊？陆兄弟去了兰陵酒庄？是去退了龙息玉么？”
他放下窗帘，回过头，还未开口，同车的一位微微发胖的长风堂堂主倒是先插起了话。
“是的，卑职是受司台大人所命。”
陆人杰笑着点点头，把自己的真实动机隐藏得一干二净，责任全推给了百里司台。
白雾貌鼻孔里冒出一声瞧不起的冷哼，
“呵，你是真听司台大人的话，去退了龙息玉么？为何此玉现在还在你身上挂着？”
她眼力敏锐，方才上车碰面时，早看见了陆人杰脖子上隐隐约约金线缠绕的红绳。
初见陆人杰那夜时，她曾含过龙息玉，对那玉石上的线绳并不陌生。
说着时，她径直伸手，拨开了陆人杰的衣领，修长的手指挑出了绳索上的龙息玉。
马车两侧还挂着有两盏小巧的烛灯，车厢里的光线并不黯淡。
巧的是，这时车里坐着的白雾貌与另外两位堂主不仅看见了龙息玉，还顺便看见了陆人杰脖颈上一大片的淤红痕迹。
三人目光俱是一闪，瞪得凝了一凝。
“哦，兰玉公主她担忧我等斩魔司人员的安危，让卑职再继续保留龙息玉一段时间，待此案彻底结束了，才归还给她。”
陆人杰还以为这三人是在惊愕龙息玉会发光，他冷静地睁眼撒谎。
不过撒的谎并不大，只是一字之差，兰玉公主担忧的的确是斩魔卫，不过只是他一人的安危罢了。
“你什么时候受伤了？前两日在黎府时可并未见你受伤啊。”
白雾貌并不认识陆人杰脖子上大团大团的红痕是如何来的，她点了点陆人杰的脖子，好奇问道。
“什么受伤？白堂主你这都不懂么？陆兄弟这是被女人嘬出来的花痕！”
“啧啧啧！你看看，你看看，这一大片片的，陆兄弟你这没少销金啊，整这么多在身上，不知是城里哪位有名姑娘的杰作啊？”
车厢角落，那位长风堂堂主大咧咧地伸出手，丝毫不顾忌陆人杰的感受，扒拉着陆人杰的衣领，大声笑道。
“你小子虽然有才，但也才做上斩魔卫没两天，银子最好积攒着些，你看，在身上搞这么一大片，必然没少销金，玄京城内寸土寸金，你若不积攒些银子，后边只能一直住在总衙里，被百里司台成天盯着的感觉可不那么好受。”
另一位长得老成持重的正安堂堂主也开始语重心长的教导起他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仅没花银子，离开时我的富婆女友还轻描淡写地送了我一万多两银票……
陆人杰下意识地摸着袖兜，摁着里面的锦囊，微微低头，不好意思地笑而不语。
昨日回来后，他细细的清点了一下锦囊里的银票，足足有一万二千多两，另外还有不少疗伤丹药，跟零食糖豆似地一瓶瓶装里面。
白雾貌仿佛石化一般，一动不动地杵坐在原地，开始一声不吭，目光冷得像是两坨冰锥。
心都碎了，也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但另外两位不知内情的堂主却是毫无察觉，他们自顾自地聊着天。
好在是没多久，马车便停靠了下来。
陆人杰跟着众人出了车厢，终于看见了蒙蒙雨丝中的巍峨朱红宫墙。
十步一盏的琉璃宫灯悬在冷雨里，将这黯淡的凌晨天色照得一片辉煌。
虽然是下着雨，但好在是礼部鸿胪寺安排得很妥善，早已有一排专员举着大大的圆伞在马车下恭候迎接。
此刻，已有二三百衣着朝服的官员列侯在宫墙下的大门前，等待大门开启。
此门被称作龙门，龙门前侯朝的场地又称作鱼池。
文官一列，武官一列。
等候的场景并不安宁。
文官和武官向来不怎么对付，总是互相瞧不上，此刻凡是近来有仇怨的，都在互相喷垃圾话，威胁对方小心点，等会儿上朝定要狠狠地在陛下面前攻讦对方。
陆人杰跟着白堂主等人加入了武官的行列恭站在圆伞之下，默默地感受着这股子异世界最高权力阶层的社交氛围。
莫名有种回到了初中时代星期一开朝会时，校长还未到达之前的场景。
什么朝堂上的阴谋诡计，就这？
陆人杰感觉很意外。
很快，宫墙上，传来了悠扬的鼓声。
“上朝~！”
鼓声擂过三通，宫内有清脆的钟声传来，这时宫墙上朱红大门突然开启，有鸿胪寺官员高声地唱道。
一下子，喷垃圾话的官员瞬间变得文雅安静了起来，纷纷闭嘴，老实地走在雨伞下，进了龙门。
陆人杰跟在白堂主身后，一言不发，四处张望。
宫墙内的广场大得不像话，一眼望去，四周宫灯依然辉煌明亮，朝会的金銮殿距离众人还很远。
又老实走了约莫两刻钟，期间穿过了三座横跨宫内河的水桥，这才来到了大殿外。
陆人杰粗略估计，单在这御前广场四周巡逻守卫的金甲侍卫，便有二三千人之多。
他手中持拿着鸿胪寺官员发放的身份木牌，老实地站在了金銮殿外门廊下的红毯上，和众多尚无资格进入奏事议朝的附属官员一起，等候必要时刻的召入。
上朝的所有官员都有拿身份木牌，皇帝陛下也认不全所有人，况且各个位置的官员还经常调换。
此地说是门廊，实际这里是一处至少有二十余丈宽的斜坡梯台，头上的确有飞檐。
皇帝家的屋檐，都比老百姓家的房子大。
陆人杰静静的四处张望着，白堂主等人已经进了殿内。
“勿要乱视！”
不知站了多久，只隐隐约约听见大殿里传出说话的人声，突然间，有个着金甲，腰间挎着御刀的高大圆胖侍卫到了陆人杰面前，低声呵斥正在无聊四顾的陆人杰。
陆人杰回头，定神看去，蓦地察觉这人异常熟悉。
但仔细一看，却实际并不认识，熟悉是因为这人长得和胖金龙异常相似。
看着真亲切，这人莫非是刚叔在外留下的私生子？
“哦。”陆人杰迟疑了片刻，才讷讷地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第一次上朝？”大胖子走到面前，神情凝重，立刻伸手，仔细的将陆人杰全身摸查了一遍。
实际上，在进入宫门时，早有鸿胪寺官员查过身了。
此人是御前带刀侍卫统领，瞧陆人杰鬼鬼祟祟四顾不停，怀疑他要行刺，此刻有必要再检查。
陆人杰也知道其中缘由，老老实实地恭站着不动，任这胖子上下其手。
“是的……诶诶诶？大人，那不是兵刃！”
“还以为你藏了短刀。”
大胖子摸完，起身，最后看向他手里的身份木牌：白虎堂斩魔卫陆人杰。
“大人多虑了，现在是清晨时分，下官每天都有这反应。”陆人杰如实回答。
“你是斩魔卫？既非堂主，为何前来上朝？”大胖子护卫疑问。
“下官也不清楚，是司台大人要下官来的。”
“师尊他要你来的？你上过超然台？见过他？”大胖子不禁开始端详打量起了陆人杰。
师尊？这大胖子竟是百里司台的徒弟？
“见过。”
陆人杰点点头，也打量起了对方。
毕竟司台那三徒弟隐身娃江风阳给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他有些好奇，这人会不会也有些什么奇特之处。
于是，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外廊上简单交流了起来。
此刻。
金銮殿内，正讨论得如火如荼。
半个时辰过去，先是戍卫东海的东海营上报，已有从东岛扶桑国来的使团进入大离地界，要求来玄京拜会，请求天运帝决断是否同意。
对此天运帝一脸懵。
东岛扶桑神皇放任兵卒化身海盗，近二十年来一直骚扰劫掠东海地界的渔民百姓，两方战火不休，现在突然不提前预约，便派出使团前来，是为何意？
关于这问题，大部分官员皆都主张扣押使团，不见，不放，出一口恶气，要挟神皇签下同意不再侵犯大离的合约文书方才罢休。
也有部分人认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如果这样做了，扶桑神皇怎会在乎一个使团，必会变本加厉地骚扰劫掠。
最后是当朝宰相牛国柱提议天运帝陛下，展示天朝上邦的度量。
暂且让其来玄京，先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整个过程需派出专人暗中盯梢，后续再决定如何处理。
说不得，这会是一个解决大离与扶桑争端的契机。
天运帝表示很赞同。
接着，又有官员上报，距离玄京四百余里外腾州府下的宁安镇不知是何原因，笼罩在了一场大雾里。
凡是进入了小镇的人，再未出来过，事发已经有半月，期间滕州府衙的缉魔吏和刑衙差役都去调查过，全都没能再回来。
这案子毋庸置疑，最后的归属，是在刑部衙门和斩魔司之间。
不过斩魔司刚刚才集力侦破柳惊雷一案，正在后续整顿期间，加之刑部尚书又争夺得厉害，一众堂主们便未与对方争执，让给了他们去侦破。
后续又是大大小小各类奏事，其中尤数白楼城的驻守苍狼营统帅邱云禁最让天运帝感到心烦。
这人最近这些天，每天早朝都在找他索要催促引灵石。
他也不好轻易去批评对方，此人是陵王的心腹，而且又是有理有据，白楼城的引灵石的确按律该在开年就送达了，但是今年从海中国运来引灵石的船队被扶桑劫掠了好几艘，只有等待下一批了。
好在是，半个时辰过去，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上奏得也差不多了。
“诸位爱卿想必都已经知晓，斩魔司数日前已经将柳堂主遇害的案子侦破，今日朕便在此主持结案，按律将赤胆银鞭交回到斩魔司手中。”
高坐在龙椅上的天运帝说着时，一旁伺候的白眉太监已经让人将提前备好的案件卷宗抄本发到了每一位四品大员及其以上官员的手里。
见状，一众大臣不禁面色微微凝重了起来。
这一点较为罕见。
在以往，这类卷宗，是不会公开到臣子们手中的。
今日天运帝如此做，众人都隐约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当迅速浏览了案卷之后，众人的面色更是微僵了起来。
他们瞬间明白了天运帝的用意，是想让他们互相监督举检！
于是，从这时开始，这帮老家伙便用一副疑神疑鬼的眼神，悄悄互相张望起来。
那眼神，似乎将每一个同僚，都当成了那阴阳术师反骨仔。
龙椅上，天运帝目光如针，也在盯着这帮人凝视。
在大殿左右两侧还有两张黄锦椅。
左边坐着百里司台。
右边则是当今帝师，安国书院院长，林玄岑。
朝堂议事时，这二人一言不发，百里司台在喝茶，林院长在喝酒，仿佛戏园子里听说书的客人一般惬意。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直到见众臣子差不多看完了手里的卷宗，天运帝这才开口询问。
“臣无异议。”
“臣无异议。”
“臣也无异议。”
工部，户部，刑部三位尚书最先开口。
他们不傻，尤其是刑部尚书本就是这一行的行家。
看过卷宗之后，皆都知道，这案子并未彻底完结，作案者还有背后之人，黎七阳只是前台的一只白手套罢了。
但是他们也不敢过于激进地跳出来催促斩魔司必须继续纠察，谁也说不准，这玩意儿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在这朝堂之上，你自己认为自己干净，那并不代表真的干净。
即便你裤裆里全是屎尿，但陛下，刑部，斩魔司都看着你体面，那你才是真的干净。
这案子太大了，是要夷三族的，这些嘴炮不敢轻易煽风点火。
而天运帝今日会把百里司台请来上朝，而且还将卷宗发了下来给他们看，就已经证明，这事情他自己心底已经有了主张。
此举不过是在试探他们。
随后吏部、兵部，礼部以及牛宰相等人全都统一口径，没有多加议论。
“那就好，取赤胆银鞭！”天运帝朝一侧的老太监微微招手。
这时，老太监亲自从左侧的玉帘后恭敬端出了刺龙黄锦盖着的金盘。
隐约可见一根三尺长的柱状长鞭横陈其中。
“斩魔司白虎堂堂主上前接鞭！”老太监悠扬阴柔的声音唱道。
不阿堂堂主云川风为首的等人倏地一阵失落，虽然白堂主成为掌鞭者的概率是他们之中最大的，但他们又何曾没有过一丝丝侥幸的梦想呢。
辉煌金銮殿末尾，白雾貌面若寒霜，毫无喜色。
恭敬地走上殿前。
殿内一众大臣也朝她投来了打量的目光。
苍狼营统帅邱云禁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目光里略微带着些道贺的意思。
毕竟那日在兰陵酒庄，二人算是已经结识过了。
“白堂主作为此案主办人，赶在截止之日前勘破柳堂主死因，及时除掉了凶手，按理应当继承此鞭，作为新任掌鞭者，继续为朕的大离效赤胆之忠，好好惩治想祸乱朕这大离江山的阴邪之徒，希望白堂主勿要辜负了朕对你的一番信任和寄托。”
天运帝说到惩治阴邪之徒时，语气突地凝重了几分，朝堂手里握着卷宗的官员们皆都暗暗一凛，他们清楚，陛下意有所指。
“下官拜谢陛下赏识厚恩，但，请容下官在此提出一个请求。”
老太监已经将赤胆银鞭端呈到了白雾貌面前。
但此时，她并未接过银鞭，而是先看了一眼御前旁侧浅酌茶水的百里司台，接着躬身长揖说道。
一时间，满朝文武皆都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丝异样的气息。
感觉事情有变。
龙椅之上，天运帝亦是微微倾身，感觉有些不解，
“白堂主但说无妨。”
“下官请求陛下，允许下官将赤胆银鞭转交给白虎堂中的一个斩魔卫陆人杰，让他代下官行使掌鞭者职务！”
白雾貌按照那一日在超然台上与百里司台达成的约定，在朝堂之上当众提出了请求。
然而，此话一出，仿佛一块巨石猛地砸向了池子。
顿时浪花翻涌，满朝沸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