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上官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冲天的火光,有震天的惨呼,有漫野的血红。
一双柔软的手紧紧搂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若若,娘在,不怕……”
她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在胸腔溢出。
“娘,父亲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吗?”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悲伤却坚定。
“不。”
“你父亲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只是有些人,不记得了。”
初升的朝阳透过白色的窗纱,在地上投出了一道斜长的影子。
炭盆里的火早就熄了,只留下一团焦黑的余烬。
屋子里有些冷,上官若扯了扯被子,将自己更好地包裹在柔软的温暖里。
她已经醒了,却并不想起身。
昨夜那个虚幻的世界,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单集循环。
忽地,她猛一掀蒙着脑袋的锦被,一个轱辘翻起了身。
她迫切地想知道,对于那些旧事,呼延玉究竟了解几何。
倘若呼延玉意图用这件事来作为与她交易的筹码,那他总该拿出些更有诚意的东西。
“姑娘来了。”
令上官若没想到的是,呼延玉似乎一早便在等她。
“二皇子怎知我要来?”
凤玄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仿佛怀抱着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间的狂妄。
“听说,昨夜姑娘带着人悄悄去了静湖。”
“本宫猜想,姑娘一定有不少疑问。”
他将手放在胸前,做了个矫揉造作的欠身姿势。
“本宫,很乐意为姑娘答疑解惑。”
赤龙在重霄之上盘旋,曜日在碧落之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夕照金山,翠波万顷,湖水刹那间翻滚沸腾,显出旧日的亭台楼阁。
三十年前,大宣景祀三年。
上官家的幼子上官朔高中,成为近十载最年轻的状元。
放榜第二日,状元郎亲上李府提亲,求娶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李玉瑶。
两人成亲那日,京中豪门显贵往来不绝,连宣帝都特意派人送来了贺礼。
与上官小姐一向交好的郡主,更是携了郡马亲往道贺。
这不是凤琮与上官朔的第一次相见。
但似乎因为两位夫人的关系,从此以后,文状元便和武将军有了解不开的缘分。
前朝时的上官朔,于仕途一道上并不顺遂。
虽然他素有才名在外,但朝中文臣多年来自成一派,唯京中数家大族马首是瞻。
而上官朔作为新贵,空有状元的名头,到头来却也只得了个没什么实权的虚职。
碌碌无为近十载,上官大人在官绩上无甚建树,却在文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是在那个时候,上官朔萌生了辞官之心。
他抛下京中的荣华富贵,游历山河,却只看见了满目疮痍的疆土。
宣景帝昏庸无道,治下不严,连带地方官吏也是一水儿的横行乡里,欺压百姓。
或许正是因此,当凤琮找到他,言明皇帝无德,意欲取而代之的时候,上官朔想也没想就应承了下来。
他自以为足够了解凤琮,若他做了皇帝,百姓一定会比现在好过得多。
只是他未曾想到,他竟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天。
凤朝初立,上官朔以使节之身前往周遭各国,与邻国签下了五年之内互不侵犯的合约,为国体尚不稳定的凤朝杜绝了外患之危。
回朝后,因着累累功绩,他得封一品首辅,终于圆了政治上的抱负。
然而,这一切都让凤帝不安。
他从前只以为,上官朔空有一支笔杆,却不想他在政事上也怀有大才。
曾经并立大宣的文武双星,在其中一方登临帝位后,便有了裂隙。
尤其是,上官朔还当朝多次顶撞凤帝,认为他不应对那些固执守旧的前朝老臣赶尽杀绝。
凤帝欲处置上官朔,却不能明目张胆地处置。
因父凭女贵坐上摄政王之位的窦王爷,及时为天子排了忧,解了难。
他得知上官首辅与官窑总管楚云的交情,便派人抓了楚云的妻儿,胁迫他暗中烧制了带有反语的瓷器,送至上官府中。
然则,楚云的妥协也并未换来生的希望。
摄政王用他的死,换来了对上官家的最后一击。
而后,首辅大人谋逆案发,上官朔人死灯灭。
楚家夫人因哀伤过度而至难产血崩,一尸两命。
楚家独子贪玩戏水,葬身鱼腹。
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虽被沉了湖,却被暗流冲了出去,又幸运地被好心人捡回了家。
没有人知道,楚云的妻子始终被摄政王控制在曾经的将军府中,当成威胁凤帝的筹码。
待凤帝处理了摄政王,再想寻楚夫人时,却只在静湖之下,找到一具挂着玉牌的白骨。
他感念于和楚云的旧交,将楚夫人的遗骨就地掩埋,以为这样便是埋葬了所有。
他甚至没想过找人验一验,那副白骨,究竟死了多久。
十几年过去,旧事早已化为尘埃,却仍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一点踪迹,等待后人去翻开。
“十七年前,二皇子不过总角。”
“三十年前,连林才人都未曾入将军府。”
“那么二皇子您,又是如何知道这些前尘往事的?”
凤玄击了击掌,便有一十七八岁模样的小厮应声而入。
上官若定睛看了看来人,觉得有几分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凤玄留意到她的神色,解释了一句。
“去岁本宫带人进宫向陛下进献天相石,这奴才也去了。”
上官若低低“嗯”了一声,算作是对他的回应。
但她还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告诉她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这小厮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凤玄此时叫他来做什么?
这样想着,她便开口问道:“你看着年纪不大,倒很得二皇子信赖,连面圣这样的要紧事都带着你去。”
小厮俯身叩首,言语谨慎。
“得蒙主子不弃,奴才惭愧。”
“你今年有多大了?”
“回姑娘的话,奴才十七了。”
上官若听到这个数字,心底一动。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骤然抬起头,直视着她的双眼。
“奴才,楚穹。”
“苍穹的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