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拉克如约来到两名祭司居住的客房。
首先进入拉克视野的，是一名身材较高的老年祭司。他的头发已经稀疏，手中正捧着一本描述水神伟绩的宗教典籍。而另一名又矮又胖，脸上布满雀斑的年轻祭司，此刻正在整理床铺。
“请原谅我回来后没有第一时间招待你们，尊贵的祭司大人，”拉克单手置于胸前，微微颔首，“我是黑石镇的领主，拉克·马库斯。”
作为公爵的子嗣，拉克其实并不需要在这些普通祭司的面前低头。但是为了能够顺利将黑石镇晋升为城市，他必须向水神殿的使者表示足够多的尊重。
老祭司啪地一声合上书，站起身来。他看向矮胖的同伴，无声地示意其一起回礼。紧接着，按照官员拜访贵族的礼节，他向拉克深深地鞠了一躬。
“感谢您能抽出时间来见我们，拉克领主，”老祭司说，“我是水神殿的祭司，桑德罗。这位年轻人是迪恩，神殿新任命的祭司。”
尽管老祭司的言谈举止非常优雅，但他看向拉克的眼神却流露出一丝厌恶。另一方面，矮胖的祭司显然对面前的一切感到恐惧，他甚至不敢正视拉克的眼睛。
“我们很高兴能见到黑石镇领主本人，”桑德罗说，“特别是在最近听到关于您的一些.....谣言之后。”
“谣言？但愿是一些好听的话，”拉克笑道，“我在楼下为两位祭司准备了一顿早宴，我们还是边吃边讨论关于修建神庙的事宜吧。”
桑德罗欣然接受，先于拉克一步走出了客房，年轻祭司迪恩紧随其后。
三人穿越一道走廊和几处楼梯，来到领主府的接待大厅。守候在餐桌旁的仆人们在看到少爷下楼后，迅速欠身行礼并退至后厨与前厅相连的通道里。
看到整桌丰盛的美食和仆人们的举动后，桑德罗微微皱了皱眉。
“奢侈的生活方式，”老祭司嘀咕道，“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他还是本性难移，是吧？”
虽然桑德罗声音很低，但拉克还是清楚地听到了每一句话。他预感今天这顿早餐可能不会吃得太顺畅。
“是桑德罗大人不喜欢这些食物吗？”拉克在二人落座后问道。
老祭司摇了摇头。
“并不是因为这个，这顿早餐很丰盛。我该怎么说呢......”他停顿了几秒，“是了。它们有些丰盛过头了。你不觉得这些它们完全可以供应两到三个家庭一天的营养摄取吗？”
拉克的眼神变得严肃且真诚。
“我同意，桑德罗大人，这里的食物确实足够供养好几户家庭。但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些食物绝对不会浪费。领主府的规矩是，所有仆人都可以食用主人未入盘的食物。”
桑德罗歪起了嘴角，轻轻点头。
“是这样吗？”
尽管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拉克的话，但却终于开始动手拿起了餐具。
三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将一顿丰盛的早餐吃得相当克制。令拉克惊讶的是，关于黑石镇的神庙修建计划，水神殿似乎打算承担所有修建费用。他们只是要求拉克提供人力和一片小镇中心位置的地块，并期望以尽可能低的价格购得。
拉克欣然同意，甚至主动提出免费赠送地块。只要能博得神殿高层的好感，金币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你真的要把土地免费送给我们？”桑德罗惊愕地看着拉克。
通常来说，越靠近城镇中心的土地越是值钱。从祭司们在黑石镇的所见所闻来判断，这座小镇显然正在迅速朝着一座小型城市的方向发展。这两个因素导致了拉克此刻的提议变得过分慷慨，从而没人愿意相信。
虽然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贵族们将自己弃之不用的土地赠送给水神殿，但像拉克这样的情况桑德罗还是头一次遇到。他实在想不通，一位向来臭名昭着的贵族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
“水神对于黑石镇的发展至关重要，”拉克尝了一口葡萄酒后说道，“作为这片土地的领主，我认为有必要尽力支持水神的祭司们。”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措辞只不过是贵族们常说的场面话。但从拉克确实要以土地相赠的行为来看，桑德罗不得不重新考虑他的真实意图。
“我不知道你还是水神的虔诚信徒。”桑德罗说。
“我并不是。”拉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桑德罗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你不是？那你为什么——”
“就像我之前说的，水神对于黑石镇的发展至关重要，”拉克笑了，“桑德罗大人，我还需要其他的理由吗？”
桑德罗沉默了。正如其他愿意接纳水神殿的领主一样，这名年轻之所以愿意表现得如此慷慨，并不是真的信仰水神的教义，而是希望通过神殿组织的威望给自己带的领地带去便利。这种情况非常普遍，桑德罗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明白了，拉克领主。但是，我还有一点想不通……你为什么赠予我们小镇东部边境的土地？一般来说在小镇中心位置建造神庙才是领主们的正确选择。”
“很简单。那片位置很快会成为黑石镇的心脏。因为我计划在清理无尽森林的树木后，进一步扩小镇的范围。行政区域的巨大变动，是发展中的领地不可避免的情况。”
桑德罗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明白了，”他看了看一直沉默的迪恩，然后又看了看拉克，“我们希望春天来临时建设工作可以正式启动。在那之前，我们将一直在此居住。”
“请尽管享用府里的一切，”拉克说，“希望你们在这里能够收获一个美好的假期。”
桑德罗盯着拉克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认真审视年轻人的内心。
早宴结束后，两位祭司起身向拉克道别。桑德罗的眼神和初见时一样，而迪恩则仍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拉克不明白这个矮胖的年轻人为何如此害怕自己。整个早宴中，迪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丰盛的食物也没吃下多少。
“请等一下，”拉克喊住了两名祭司，“迪恩大人，您有什么不舒服吗？”
迪恩终于看了拉克一眼，但随即又转移了视线。看到这一幕，桑德罗咂了咂舌头，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你碍于神殿的面子才假装不认识他，”桑德罗说道，“而现在，你却偏偏要问这些……让人尴尬的问题。”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有些耐人寻味。拉克听得疑惑极了。
看到领主无动于衷，桑德罗愤怒地提高了嗓门。
“别再假装无辜了，拉克领主！这个年轻人——我们的新任祭司！是你恶行的受害者！”
这种激烈的措辞明显不像祭司的风格。而且，桑德罗开始不再掩饰他眼神中散发出的厌恶。
“我不明白，什么受害者？”拉克疑惑道。
“你！真是无耻！”桑德罗愤怒地瞪大了眼睛，“你知道迪恩因为你而遭受了多少苦难吗？你打断他的骨头，烧伤他的皮肤，甚至刮花了他的脸！如果你真的不记得，那说明你就是恶魔的化身！一个人怎能全然忘记自己的恶行呢？你这个恶心的人渣！”
尽管老祭司一句又一句难听的咒骂接连抛向拉克，但年轻的小镇领主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并未进行任何反击。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为什么桑德罗的目光中带有一丝厌恶，为什么迪恩表现得那么不自然。
他想起了现在这具身体过去的恶行。他确信自己曾因一些争执而差点杀掉了一位祭司。就是那件事，导致了德拉库斯公爵最终作出了将他流放至此的决定。
他没料到自己会再次见到那位祭司。更没料到，那人会成为小镇的座上宾，被请到自己的府中。
尽管此刻的迪恩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但被打到濒临死亡的创伤肯定还在。每当拉克望向他时，他的身体都会不自觉地颤抖，这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拉克突然意识到，如果按照自己以前的行为来看，黑石镇和水神殿应该是敌对关系才对。而莱桑德拉夫人和这名老祭司居然能将此事翻篇，这对自己来说应该是一种莫大的幸运才对。
虽然这件事是他这具身体之前的主人所为，但拉克并无任何想要逃避责任的意图。“拉克·马库斯”的罪恶就是他的罪恶，这就是事实。
拉克扯了扯衣角，然后朝着迪恩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于直到现在才认出迪恩大人的样子，我感到非常抱歉。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像是空话，但我真的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感到万分后悔和歉意。如果现在有什么可以用来赎清我的罪过，请二位大人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认真照办。”
桑德罗的脸色一时变得扭曲，似乎对拉克的话感到矛盾不已。另一方面，迪恩正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拉克，仿佛他从未幻想过这名傲慢的贵族会向他低下头颅。
“承诺是廉价的，”桑德罗嗤之以鼻，“想赎罪的话，用你的行动来证明吧。”
“当然。”拉克低头道。
“‘王座之眼’对你很有好感，拉克领主，”桑德罗厌恶地说，“她甚至特意派了迪恩来这里。有时我真弄不清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那个狡猾的老太婆。我也真是不明白，水神为何会偏偏独宠她一人。”
***
祭司们离开后，拉克立刻召来首席工匠，开始商讨神庙的修建计划。尽管桑德罗已经声明，水神殿会承担神庙的所有建造费用，但拉克还是拨了数百枚金币给西尔维，并命令其一定要尽量满足两位祭司大人关于神庙的所有要求。
神庙的事项解决完后，拉克前往了领主府的地下室。
他打开地下室角落里的大袋子，取出了一些金币。金币的一面镌刻着魔法帝国第一位皇帝的形象。另一面则镌刻着一个蛇吞尾的纹章，以及一个用古老文字书写的名字——欧拉波洛斯。
“欧拉波洛斯”象征着地下的魔网，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法力的来源。加之第一位皇帝的形象，这些金币基本上代表了魔法帝国永恒的荣耀。一个与魔法之源同在的帝国；一个经过时间洗礼，永远不会崩溃的帝国。
讽刺的是，这些金币的含义最终被应验。魔网受损后，魔法帝国迅速崩溃。如今的人们只能通过这些过去的遗物来缅怀它，而那些社会制度与文化风貌，却再没了昔日强大帝国的影子。
遗物自有其价值。如果这些金币在王城被拍卖，那么会为王国的贵族收藏家们带来一次疯狂的盛宴。毕竟，与魔法帝国有关的任何古物都是那些自诩通晓历史的人们争相追逐的热点。
虽然拉克也想通过拍卖这些金币来获取更高的利益，但这样做会立刻暴露他带走迷宫宝藏的事实。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尼古拉斯和其他贪婪的贵族前来黑石镇制造混乱。
尽管他现在的实力已经强大了很多，但那些不必要陷入的争端还是能避免则避免，这是拉克的人生信条之一。
所以，对他来说，现在最好的方案是将这些金币改变形象，塑造成一种更加“廉价”的样子。一次熔化数百枚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毕竟，那座雕像里还剩下好几千枚这样的金币。
在命令仆人从西尔维处取来几个坩埚后，拉克立即开始熔化过程。这是一个很轻松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因为魔法帝国所使用的金币纯度极高，熔铸过程中根本不会产生什么有害残留。
拉克施展重力法术将金币成堆地撒到坩埚中，并用火之魔法将其加热到熔点。很快，金币熔化为金浆，拉克又将其全部倒入了模具中。
这个过程重复了数十次，最终，他成功地制造出十五块金锭。有了它们，黑石镇在这个冬天的所有用度都有了着落。
将金锭送至金库后，拉克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您找我，少爷？”老管家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加斯顿，下一批商人什么时候到达这里？”
“应该会在明天早上到达，少爷。我听说马威城最近粮食短缺。弗兰克会长似乎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在那里开展贸易。”
“明天就能到吗？太好了，”拉克赞到，“听着，我希望你能替我给弗兰克送个消息。”
拉克交给加斯顿一封信件和两块金锭。老管家的眼睛都快看直了。
“这些金子......”
“弗兰克读完信后会知道如何处理它们，请确保这两样东西由他亲自签收。”
“遵命。”
信的内容很简单。这是一份向狮城和马威城的学者和教师发布的招募公告。拉克目前的身价基本已富可敌国，他决定用这些钱吸引更多的人才来为黑石镇工作。
虽然美乐蒂在教学方面有一些不错的成就，但她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随着小镇学校的落成，拉克计划在明年就开启第一学期的基础课程。
信中指明，黑石镇所提供的教师工资至少是王国其他领地的六倍。如果这能加速黑石镇的发展，并极大地提高居民们的教育水平，那么花这么多钱肯定是非常值当的。
门外传来三声响亮的敲门声。一名仆人走进书房，向加斯顿悄声耳语了几句。
加斯顿点了点头，示意仆人离开，然后转向拉克。
“少爷，看来公主殿下和您的学徒们终于回到黑石镇了。”
听到这个消息，拉克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们可真慢。”拉克咧开嘴笑了。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被他留在无尽森林深处的地狱斯拉。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起身披上外套，朝着领主府的大厅走去。
从二楼的走廊走到大厅需用时十几秒。这短短的十几秒里，拉克没有听到奥莉安娜的叽叽喳喳，也没有听到奥斯汀和乔治亚的喧闹。他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乔治亚在看见自己的老师后率先开口。
“老师，克莉丝她......”
拉克扫视众人，并未找到克莉丝的踪影。一向面无表情的阿南此刻皱起了眉头，眼睛中隐约有怒火闪烁。
“发生什么事了？”拉克问道。
“克莉丝，”乔治亚说，“她......她不再回来了。”